午門內的刑部值房,今夜恰是鐘義寒值宿。
依常例,六部及內閣官員,每日需輪值一人在宮內值房當夜值,以應對天子的不時傳召。
燭火溫和,鐘義寒穿一襲紅色官袍,端正的坐於書案前,素手執筆,正在批改著卷宗。忽而,他聽得門外有人喚了一聲:“鐘大人。”
鐘義寒擱下筆,推門出去,在看清來人後,拱手道:“譚廠督。”
譚小澄同作揖回禮:“鐘大人,陛下有傳召,請隨奴婢到乾清宮奏對吧。”
這個時辰傳召奏對,鐘義寒略有些意外,不由問到:“請教廠督,陛下欲議何事?臣去將文書備好,一併帶上。”
譚小澄搖頭道:“主子並未明示,鐘大人只肖人跟奴婢去便可。”
因並非在公衙當值,鐘義寒此時並未戴官帽,只一根木簪束過頭頂烏發,若非一襲官袍,幾乎會讓人誤識為尚未及第的仕子。
他遲滯了一瞬,卻又裝作沒有想起這事一般,同譚小澄道:“勞煩廠督掌燈,臣隨您同行。”
兩人一前一後行走在夜風之中。譚小澄單手提燈,比鐘義寒略提前了半個身位。這二人的身量其實很相似,雖一人穿著宦官的圓領袍,一人穿著文官的孔雀補,但在夜色的掩映下皆不著痕跡。同路而行,似乎他們的人生也短暫的對齊在同一條水平線上。
直到乾清宮透出的燈火,讓二人截然不同的衣著在光亮下又還了本色。
譚小澄收了宮燈,道:“主子在禦書房,鐘大人請進去吧。”
禦書房內,雖一室明燈燼燃,但不知為何,卻照盡了滿地寂寥。
身著玄色燕居服的帝王孤高坐於書案後的禦座上,低垂著雙目,似是在看鋪展開的一紙詔書,但卻沒有流露出任何神情。
皇上已有三四日不曾臨朝,司禮監傳出的理由是,禦體有恙,連閣中的幾位閣老都求見而不得。但內廷失火的訊息早已不脛而走,這兩件事摻雜在一起,難免會讓人猜測,皇上到底有的是身疾,還是心疾。
鐘義寒輕步走入禦書房,俯身行君臣禮道:“吾皇萬歲。”
“哦,來了。”寧澈抬起眼來,語氣沉靜如海,“起來說話吧。”
鐘義寒謝恩起身,忍不住抬眸打量了對面的君王一眼,心中卻不由暗驚。
短短三四日時間,本不該讓一個人有什麼太大的變化,可鐘義寒卻莫名覺得,面前的人好似經歷了一場魂魄上的淩遲,剩下的一具軀殼,日暮殘年。
寧澈很淡的笑了一下:“怎麼這麼看朕,朕哪裡變了麼?”
鐘義寒忙拱手道:“望陛下珍重禦體。”
寧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周身,自嘲的笑了一聲:“原來真有這麼大變化啊。”
他抬手,勾起桌案上早已備好的兩壺老酒,問鐘義寒道:“能喝點麼?”
鐘義寒依舊保持著揖禮的姿勢:“臣不敢,恐飲酒誤事,冒犯了天顏。”
“無妨,這酒不烈。”寧澈說著,已拎著酒從禦案後走了出來,徑自坐在了桌案前的臺階上。
鐘義寒不敢這樣俯視著他,複又撩袍跪下,讓自己的目光比帝王稍低一些。
“拿個蒲團坐吧。你這樣規矩,朕還真有些不習慣。”寧澈的語氣既像調侃,卻又有些落寞,“聽說,你常同莊衡一塊喝酒?”
鐘義寒答:“是。臣同莊衡大人皆不是善於交際之人,有時便一同解個酒癮。”
“朕從前也總同莊衡喝酒。可後來,他知道了朕是誰,就再也不同我喝了。這個人吶,忒沒意思。”
寧澈埋怨了一句,拿起一壺酒,直接擺到了鐘義寒面前。
“鐘大人,就陪我喝一杯吧。我真的,太想找個人說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