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臣早就教導過陛下,帝王之事無家事,皆是國事。陛下在指責臣工諫言的同時,可又想過您如今所為會寒了臣子的心?”
“老師,為什麼啊?”寧澈不禁站起身來,聲聲切切問到,“朕自問,自接位以來,無一日怠懶,無一日荒政。朕一直秉持著先生的教導,是想多做實事的啊,不然又何必要肅貪腐,建海防!難道朕做的這些你們都看不到,僅因為一個無後,就寒了臣工的心了麼?”
楊懷簡同站起身,默了一默,方開口道:“因為,國家太大了,人太多了,陛下的位置,也太高了。”
“統治許多人,秘訣在於利用道德,使地位低的屈服地位高的,女人服從男人,沒讀過書的崇拜讀過書的。而這一切都需要最高位者做出表率和引導[1]。陛下是在肅貪腐,建海防,在千秋萬代看來,您會是位仁聖之君。可落在平頭小吏身上,肅貪腐只意味著更少的得利,建海防只意味著繁重的差役。他們看不到陛下的宵衣旰食,看到的只是您帶頭破壞秩序,從而為自己道德的缺位找到了理由。陛下空有一腔宏圖偉願,可若連小民小吏都無法驅使,即便是再淩雲的壯志,也都只是空中樓閣罷了。”
如此平靜的一番話,卻如一條鐵鎖般牢牢纏住了寧澈的喉嚨。他張了張嘴,竟一句反駁的話都無法說出。
楊懷簡抬眸看向面前的年輕帝王,被歲月與權謀磨礪過的雙眼,銳利而矍鑠。
“皇上,老臣只是有些不明白。朝廷眾臣一封一封請立皇後的奏疏送入通政使司,可一一被您留中不發。您既然心懷山河丘壑,可究竟為什麼,對立後這件事就如此抵觸呢?”
“我不是抵觸。”寧澈垂下眼,聲音也低落了下來,“我只是想給自己一點時間,好好想一想這件事。我不想同自己的結發妻子只做君臣,也不想因為急於填補皇後這個缺位而再傷害一個女孩。”
楊懷簡並未想到會是因為這個理由。他搖搖頭道:“陛下還是太天真了。同軍國大事相比,這一絲虛無縹緲的感情,真的重要嗎?”
“難道不重要嗎?”寧澈反詰道,“先生年少時同原配妻子初行結發之禮時,心中莫非不曾有過半分期待?”
這次是楊懷簡被問住了。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十八歲娶親,洞房裡挑開新婦蓋頭的時候,手或許是在微微顫抖的。
可後來原配早逝,他再娶了繼室,也遇到過幾位紅顏知己。在他漫長的人生中,那些似乎都只是他為官途中的點綴,他並未對任何人再付出過海誓山盟的真情。
但若問他在十八歲洞房花燭那晚是否對紅帳下的女子有過期待,大概也有過吧。可惜時間過了太久,他記不清了。
“待陛下再年長些,自會明白這些道理的。”
“朕現在是還年少,但這不是他們就能欺負到朕頭上的理由。”寧澈沒有來由的忽而委屈,他指著禦書房的方向質問道,“老師只看到臣工諫言是為了穩固國本,可這當中有多少人是懷著私心,有多少人是想借此掀起新一輪的利益之爭,老師敢說沒有嗎?”
說著說著觸到了脆弱之處,寧澈竟把自己說紅了眼眶。
楊懷簡怔了一瞬。他忽而發覺,寧澈此時並不是作為帝王在與一個臣子駁論,更像是一個少年人在對長輩宣洩心中的不滿。
白發蒼蒼的老閣臣再一次認真打量了面前這個年輕人一番。
他第一次注意到寧澈腳上穿的鞋子。那是一雙再普通不過的軟底布鞋,再加上他並沒有穿襪子,與身上的龍袍放在一起,有種孩子偷穿大人衣服的滑稽。
楊懷簡旋即便想明白,這必定是日前去天壇祈雨時,將腳給磨傷了。
對於這個他從垂髫稚子一手教出來的少年帝王,楊懷簡驀然有些心軟。
“成王殿下……境況還好嗎?”
寧澈執拗的別過臉去,側影蕭索:“不太好……不太好。”
聲音越來越低弱,氣息帶著顫抖。
楊懷簡默而低首。
攬鏡自視,他並非一個嚴厲的為人師者,對於那些初涉科場的少年讀書郎,他大多是和顏悅色的。可唯獨對面前這個學生,他傾注了最多的心血,也授以了最苛責的要求。
無他,只因為這個學生將會成為一代帝王,高位者必承其重。
但以一個年長者的角度來看,這少年郎也不過還是個孩子。他無父無母,帶著個體弱多病的弟弟,還得在萬千雙眼睛的注目下肩負起天下大任,確實活的太累了些。
雖從未宣之於口,但在楊懷簡心裡,寧澈依舊是他此生最好的學生。即便拋開他的帝王身份,楊懷簡也從不否認這少年人身上的明珠之澤。
在這一刻,剛正一生的內閣首輔,對於自己學生的偏私,超過了禮法律令的規訓。
“如果陛下當前執意不想立後的話……那老臣想想辦法,暫且為陛下擋上一擋罷。”
寧澈緩緩抬起頭來,不太確定自己聽到了什麼。
楊懷簡想了一想,徐徐說道:“為師會稱先帝陵寢封土未實,陛下為彰仁孝,先敬父母,再言自身,以此為由暫且壓一壓前朝的聲勢。但這也僅為權宜之計,待聖母梓宮歸位後,為師怕是也再拖不住了。還望陛下用這段時間,能早做決斷,畢竟為師這把老骨頭,也不知道能為陛下擋上多久了。”
他用了“為師”,而不是“臣”,這是在私心裡,與寧澈站在了一處。
寧澈張了張口。將生母的靈柩遷入皇陵,於他而言又是一件不願觸碰的事。可是他不能把所有事都拖著,也不能真的讓年邁的老師去為他擋住全部的事。
到嘴邊的話,終究還是嚥了回去。
“那就,拜託老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