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衡的意思他聽明白了。他這一封奏疏捅出去,相當於是打了皇上的臉。言官最喜歡標榜這種不畏死敢直諫的人,相比之下,那裡外不是人的肯定就是皇上了。現在莊衡短短幾句話,讓他認了自己是為了公報私仇,顯得他的形象沒那麼光明正直,皇上的面子上自然就好看了許多。
景熙陛下這是擺明瞭要跟他耍流氓了。
可他心中卻輕松許多,莊衡不再追究他與韓山岐的私仇究竟因何而起,讓他暗中舒了口氣。
“是,我是為了公報私仇,就是想將韓山岐拉下水。”
對於他如此爽快的認頭,莊衡還是存了三分贊許的。他又問:“那這些證據,鐘大人是如何收集的呢?”
鐘義寒答:“想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但凡做過的事情,一定會留下痕跡的。況且,收集這些證據,並非我一人之力。”
莊衡挑眉:“這麼說的話,鐘大人是還有同夥?”
鐘義寒搖頭說:“不是同夥,而是萬民。這些人中,有販夫走卒,有仕子乞兒,也有雖混跡官場但仍心存良知之人。他們中的許多人,我甚至都不認識,但提到要蒐集證據,他們卻能像朋友兄弟一樣竭盡全力。當權者之所以能肆無忌憚的盤剝,無非是覺得貧民弱小,翻不出什麼風浪來。但他們卻忽視了,貧民也是人,會掙紮,會痛恨,亦會作為星火燎原。”
鐘義寒所說的這些話,莊衡未做置評,只是原原本本的記錄了下來。
莊衡又問了幾個問題,隨後將整理好的供狀遞到鐘義寒面前:“鐘大人,如果沒有什麼異議的話,請畫押吧。”
鐘義寒草草看過,見上面寫的基本都是他方才說過的話,沒有什麼猶豫,摁手印畫了押。
“莊大人,臣這次行事莽撞,陷陛下於不義,雖是無奈之舉,但畢竟是做了錯事,臣之後會自己上書向陛下謝罪。但臣還有些話,如果可以的話,煩請鐘大人代我稟明陛下。”
莊衡點頭:“請講。”
鐘義寒抬眸,雖處暗室之內,他眼眸中卻似有星火跳抖,映照諸天。
“天下非小,草澤之人至廣且眾。其看似至微至弱,卑如埃塵,不過是因為還能活得下去,所以忍氣吞聲。可一旦將其逼入絕境,驅之使亂,逼之令反,則亦至剛至強,如洪流,如猛獸,顛撲莫救。皇上為天下之君父,草澤萬姓亦君父子民,萬望陛下勿偏頗而愛某,勿私心而護某,匹夫匹婦亦敬陛下之高遠,亦求君父之仁愛。[1]”
草澤萬姓。
明堂之內,寧澈看著紙面之上他親手寫下的這四個字,久久未言。
抬頭舉目,見窗格外樹葉隨風而動,一片黃葉脫離的枝幹,施施然飄落而下。
夏綾正在一旁幫他研墨,見寧澈似怔了神,問他:“看什麼呢?”
“哦,”寧澈回眸,應她道,“又入秋了。”
今日在朝議之上,他正式頒下了嚴旨,會徹查山東都司通倭一案,無論何人,絕不姑息。這無異於是對天下人做出了一句承諾,青天尚在,昭雪有時。
他亦憎恨貪官汙吏,也認為這是他應該走的正道。可他聽著何敬一字一句的宣讀旨意,看著文武官員跪伏在地上高呼聖上英明,他心中卻沒有半分撥雲見日的暢快。
無可否認,這其中絕大部分原因,是因為他要查處的人當中包括紀文徵,若按民間的說法,自己或許應當稱那人為丈人爹。
寧澈初見到紀文徵的名字也出現在彈劾疏中時,心中驚怒非常。他並不是恨紀文徵拿了多少銀子,而是他作為一個父親,紀瑤唯一的親人,怎麼可以這麼不負責任,將自己的女兒推入兩難之地。
對於紀瑤,寧澈同她並無夫妻之實,待她也算不上呵護,對這個被迫嫁入天家的女子,他更多存的是歉疚,同情,或者憐憫。但即便如此,他至少願意給她作為皇後的尊重。
他認真想過,如果沒有鐘義寒那封攪得石破天驚的奏疏,他對紀文徵應當如何處置。有很大可能,他真的會用自己的權力包庇他一回,既是想替莊靖太後還紀瑤一個人情,也是不想真的涼薄到對正妻的父親沒有半分寬宥。
而如今這樣被推了一把,對他自己其實沒有任何損失,甚至史書上還會記一筆景熙皇帝是大義滅親的明君。只不過,紀瑤的日子要不好過了。
可事已至此,開弓已沒有回頭箭。
“喬喬,”寧澈闔上雙眼,疲憊的枕著靠背,“我要做好當孤家寡人的準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