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他這些年常做的那個噩夢,夢裡他風燭殘年躺在病床上,彌留之際他一直放不下的就是張婉如的原諒。他想親口對張婉如懺悔,他想在死前乞求她的原諒。
可是他躺在床上等啊等,卻未能等到張婉如出現,幾乎每一場夢的最後都是以他含恨而終,死不瞑目作為結尾。
這夢折磨得他很痛苦,可是仔細想想,張婉如不願意見他,不原諒他難道不是應該的嗎?張婉如理應恨他啊。
肖秉文其實完全可以將一切責任都推給周鵬,推給肖瑜,推給那些藥,可他很清楚他也佔一部分原因。他陰暗自私的一面想讓他對真相有所保留,可他遭受的良心譴責卻又支使他對張婉如說出真相,讓她知道他也有私心,有不堪的一面。
這一天遲早都會到來,幕後黑手一落網,當年的事情也會徹底真相大白。肖秉文早已料到,那一次次的噩夢好像也是某種預言。
他知道得知真相的張婉如會跟夢中一樣,到死也不肯原諒他。他也知道自己將會一輩子活在痛苦內疚之中,接踵夢中死不瞑目的命運,可他還是將真相告知她了。
張婉如沒說話,沉默讓氛圍變得越發凝重,太陽已西沉,火燙的雲霞還在天邊滾動,碎金般的光影淡了些。
張婉如也說不清楚聽到肖秉文這些話是在意料之外還是在意料之中,在夢中,肖秉文直到意識到自己已快油盡燈枯才找到她,對她說出全部真相,乞求她原諒。
其實她能理解,肖秉文有他的驕傲,驕傲如他,不想承認自己有卑劣不堪的一面,直到暮年,人生快走到盡頭時,身上的驕傲早已被無常的世事磨滅幹淨。他想在死前不留遺憾,想得到寬恕,這才向他坦白。
而正值暮年的肖秉文,骨子裡的傲氣還在,卻還是向她坦白真相,將自己隱藏的不堪攤開給她看。
“張婉如。”肖秉文沙啞著聲音開口,噩夢中將死之際,他想求得她的原諒,那些話藏在肚子裡,藏了很久,他想通通對她說。在噩夢中他盼望著這樣的機會,可現實中他並不想要,現實裡走到這一步就離噩夢中的死不瞑目更近一步,可這些話還是要說,夢中無法對她出口的話,還是要說給她聽。
“是我傷害了你,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你能原諒我嗎?”
是因為光暗下來了嗎,他的面色看上去格外沉重,因為疲憊面容看上去蒼老了許多。她又想到了夢中的肖秉文,他躺在病床上,眼巴巴望向門口,等待著她,盼啊盼,到死也沒能盼到她來,到死也沒跟她說出要說的話。
一時夢中場景重疊,此刻肖秉文就在眼前,他終於告知了她真相,說出了他的道歉。
要原諒他嗎?
她想如果沒有那些藥,她相信他不會做出傷害他的事情,這件事明明就是那些綁架犯的錯。
所以她沒有夢中的她那般怨恨,更沒有和他們父子老死不相往來的決絕。
她甚至慶幸,她回來了,回到他們身邊,夢中時間線裡發生的一切都不會發生。小戎不會痛苦,也不會殺人,更不會死,肖秉文也不會身陷囹圄疾病纏身死不瞑目。她慶幸,此時此刻她改變了劇情走向,所有的悲劇都不會發生。
張婉如深吸一口氣,“我原諒你。”
肖秉文徹底呆住,高大的身體在赤金的光影中微微彎著,身體僵硬得不像話,一動不動看著眼前的她。
長期做那場彌留之際的夢,肖秉文總覺得那是對他的預兆,如果張婉如得知了所有真相,她將永遠不會原諒他。所以他能瞞一天是一天。他喜歡極了現在的生活,有孩子,有她。他的家庭幸福美滿,沖淡了父母雙亡給他留下的陰影。
他無論如何也要將這樣的生活延長一點再延長一點,她不想張婉如離開,不想張婉如恨他。
可他也清楚,得知真相之後的張婉如恨他也無可厚非。張婉如會怎麼選擇呢?會選擇離開嗎?就像當年一樣,無論他怎樣挽留都沒用。或者恢複到以前的模樣,對他冷眼以對,所有的溫柔幸福蕩然無存。
不管張婉如怎麼選都沒有錯,他明白曾經的傷害對她來說意味著什麼,雖然不甘心,雖然痛苦,可他也清楚,或者死不瞑目才是自己的宿命。
所以他沒料到她的回應會這麼快,她說“我原諒你。”
肖秉文不敢置信,目光呆呆凝望著她,許久許久。久到他感覺長時間不眨眼的刺痛,他這才回過神來。
又怕這一切是幻覺,就像每次噩夢中,彌留之際的那場幻覺。他看到她出現,看到她坐在床邊,看著她握著她的手,看著她眼中的淚,她為他哭,她對他說出原諒的話。可是一眨眼她就消失不見,門口空蕩蕩,張婉如從未來過,所有一切不過是他的幻覺而已。
所以他不確定,喉結滾動片刻,剋制著沙啞的嗓音又問道:“張婉如你真的原諒我了?”
“真的,我原諒你。”
這一次他聽得清晰明白,她原諒了他。
嘴角不自覺勾起笑,眼睛卻紅得不像話,一開口聲音更是啞到不能聽。無法形容此刻心底的感受,聽到她的原諒,內心應該是釋懷的,放鬆的,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感覺很痛很痛。痛到必須要做點什麼才能緩解。
“張婉如。”他輕喚她的名字,“過來好嗎?”
想她靠近一點,期待著她能為他緩解一下心裡的痛,一句簡單的話都颳得喉嚨難受,他滾動喉結緩解了一下,又接著道:“求求你過來,過來疼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