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裡頭放了三張八仙桌,十二條排骨凳,因為現在過了飯點,小面館裡只三兩個客人,這三兩個客人具是平頭百姓,本來聽見掌勺的小老兒說銀絲面,還嘴裡嚷嚷:“老周頭,你有拉銀絲面的手藝平日怎麼不給咱們做?”待看到衣著華麗的十六皇子和寶玉進來,還跟著幾個健壯的下人,就馬上收了聲,唏哩呼嚕把碗裡的面湯喝幹淨,然後放下幾個大錢飛也似的走了。
面攤的老夫婦也不以為意,那老婦人更加沒有顧得上去收拾前頭人放下的銅板子,而是轉身去後屋,拿出一個潔白細膩的瓷碗,和另外三個孤零零留在八仙桌上的粗陶碗完全不一樣。老婦人囁喏著說:“寶二爺,您的碗一直是放在後屋,沒有別人用的。”
說著又連忙補充一句:“我這就給您拿滾水燙幾遍。”
寶玉擺擺手:“不急,今日我帶了朋友過來,家裡頭還有沒有新的碗?再拿一個出來。”
看著老婦人滿面通紅,寶玉便知道了:“阿十,你去買一隻新的碗來。”
家丁十得令去買新碗筷的時候,寶玉吩咐老翁:“兩碗銀絲面,素油素面即可,我那兩個家丁煮大份些,不拘鹵料。另外……諸位自便。”這是對十六皇子身邊身著布衣的禁衛軍說的。
十六皇子沖初一等人點點頭:“你們也去尋個座位坐下吧。”於是初一也去點了素面,倒是得了主子的意思給幾位禁衛軍點了鹵面,大份的。
老翁看寶二爺的朋友一身素白,倒是猜測到了這位公子爺應當是在孝期,於是點點頭:“您放心,小老兒曉得。”
家丁阿十很快捧著新的瓷碗和竹筷子,老婦人接過去,用滾燙的水和先前的碗一起沖燙了好幾遍,這麼湊巧,新碗與之前寶玉專用的碗是一模一樣的,燙完之後,就分不清哪隻是哪隻了。
眼見老婦人的臉都要憋紫了,十六皇子開口:“不妨事,就這麼著吧。”
老翁悄悄用眼刀子剮了自己婆娘一回,然後拿起一把黃豆芽放在爪籬裡,入滾水焯一遍斷生,鋪在碗底備用。
做完這個,老翁專心拉麵,他手雖粗,但是巧,一撥一拉,細細的面條就飄進了沸騰的鍋子裡。
方一進去,用長約一尺半的粗竹木筷子攪了攪,就上爪籬撈出細面。老翁的手極準,兩碗麵的分量分的正是剛剛好,然後他在白麵上撒了蔥花,碧綠碧綠的,煞是好看。
這時間,另一個爐子上的鍋也熱了,老翁從一個甕裡舀出一勺油,特意回頭與寶玉解釋了:“寶二爺,這是豆油。”油入熱鍋,老翁又朝鍋子裡加了豆醬,稍加翻炒就噴香。趁著鍋子旺,把熱油炒豆醬澆在兩碗銀絲面上,“刺啦”一聲,冒起白氣騰騰。
初一早就候在爐子邊了,見面好了,也不用老婦人上手,徑自端去給主子和寶二爺,並自動自覺地要了一份碗筷,要替主子試面。
老周頭的渾家原也是有些見識的,見此更加知道寶二爺帶來的人恐怕金貴程度更勝寶二爺一籌,鵪鶉似地規規矩矩照辦。
十六皇子本欲推拒初一試面的,寶玉卻說:“規矩不可少。我知你信我就夠了。”
終於吃上銀絲面,十六皇子不得不承認,鄉野粗茶淡飯也是別有滋味的。好似從前落難時候,一起分的餅子……
眾侍衛和家丁的面條做得也很快,加上他們吃起來畢竟不講究一些,唏哩呼嚕就吃完了面條——總不能叫主子等著自己吃麵吧?
飯畢,寶玉要結賬,十六皇子示意初一付錢。
寶玉輕聲一笑:“還是我來吧,說好了是我帶你來吃吃小攤兒風味的。下回你請,我必是不客氣。”
出了巷子,十六皇子還看到面攤的夫婦遠遠站著沒動。
寶玉開口說:“那老婦人,是我從前的奶嬤嬤。”
十六皇子驚奇,既然是寶玉的奶嬤嬤,緣何會如此落魄出來討生活?
牽著馬兒走了一段消食兒,等到開闊的街道是準許騎馬的,十六皇子與寶玉才翻身上馬。
青少年忍到現在,隨從們都在身後聽不清他倆說話了,才開口問:“那為何如今他們這樣艱辛度日?”
寶玉被午後的太陽照得有些犯困,眯了眯眼睛說:“我抓周的時候,王嬤嬤被大房的伯母買通了,想要引我去抓胭脂盒子。後來事情敗露,他們夫婦被老祖宗放良了身份。”
寶玉頓了一頓:“可是他們一家子還在府裡當差,只他倆出去,並無一技之長,只能做力氣活。你看那王嬤嬤很老是不是,她才四十。後來,前些年,我又遇到了他們,便找人教他們做油潑面的手藝,好歹不必去碼頭抗包了。”
“你是和我說,要學會寬恕?”十六皇子不解而且震驚:難道寶玉也變了麼?變成滿嘴仁義道德的君子?
寶玉從腰間抽出摺扇,嘩啦一下開啟,瀟灑翩翩地說:“不,我是說,老祖宗礙於大伯和大伯母的面子,只懲戒了下人。而我能夠寬恕曾經背主的下人,可見寬厚仁義名副其實。十六爺若是也能如此於日後,不無好處。”
“什麼好處?”
寶玉笑而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