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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回身向那個聲音望去,腳步未停卻也放緩下來,那幾個家夥得了空隙一頭繞進糧倉裡躲了起來,它卻收勢不住一頭撞在糧倉古老結實的外牆上,灰白色的外牆裂開蛛網般的裂痕,大塊的牆壁簌簌剝落摔在地上化為飛灰。它隔著自己新趟出來的那條壟溝看到一個滿面愁容的婦女,她看上去遠比同齡的女性要蒼老一些,歲月過早的在她臉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跡,它彷彿能感受到她每為它揪心一次,就有人在她臉上刻上一筆皺紋,渾濁的淚水經過那些皺紋,在臉上逗留了很久才滴了下來。那是它的媽媽。
它忘記了很多東西,忘記了自己已經面目全非,忘記了自己甚至不再可以稱為她的兒子,它和她中間隔著一條它自己弄出來的溝渠,對它來說只有兩步寬,它卻永遠也跨不過去了。
一個中年男子擋在媽媽面前,他與其他村民不同,望向它的眼神中沒有一絲恐懼,不僅沒有閃躲,反而主動迎向它的目光,他怒目而視,指著它罵道:“你個小王八蛋,你又吃了什麼?早叫你不要貪吃,我就知道你不是好美的,你看看你成什麼樣子了!”它在腦海中使勁搜尋這個聲音的主人,胃裡如大江翻湧,靈魂左沖右撞,它的頭很痛,肚子也很痛,嘴巴也痛,眼睛也痛,那個男人的容貌和聲音都讓它感到疼痛,它知道那是爸爸,它堅硬無比的爸爸曾是它最為依賴的庇護,可是為什麼他要讓它這麼疼呢?
如果它還是肥屁股,它一定能看到它爸爸指著它的手在微微顫抖,一定能聽出他聲音中包裹在堅硬外殼下的心疼,可惜它不再是他,它只想遠離消滅這個讓它難受的來源,它只跨了一步就來到父親面前,那是它爸爸最後一次在它面前挺起胸膛,隨後他便身首異處,他的頭顱在空中打著轉,眼睛卻一刻沒有離開肥屁股,那張臉最後的表情是那麼的不可思議,那麼的痛惜哀婉,最後滾落在泥巴裡再也看不見了。
它的媽媽保住它爸爸的腔子,血從那個窟窿裡噴上半空,又涓涓流淌,那個身子很快癱在它媽媽的懷裡,村民們如受驚的麻雀,趁著它們一家相認的空當躲得無影無蹤,只有它媽媽還在原地悲號,它心中的空缺更大了,它將母親和父親一同塞進肚子裡,與他們融為一體,永不分離。
它追逐攻擊它的人,追逐逃離它的人,追逐一切在它面前閃過又消失不見的東西,綠樹黑土黃色的人,白雲藍天紅色的血,在它的腦子裡翻滾攪拌出一團混沌,它被本能驅使,被侵入它體內的惡魔操控,只剩下填補內心殘缺的慾望,卻丟了心。
獵人們捨出性命將它引到密林深處遠離村莊,在它狂暴的進攻下丟盔卸甲,慘叫連連,卻不知道他們的叫聲正在一次又一次的沖擊著它僅存的一點神志,若如此下去,不僅獵人們有去無回,村莊也必將遭受大禍。
一聲清亮的鹿鳴闖入它的耳畔,健碩而矯健的身影在它眼前躍動,它彷彿回到了那個夜晚,那個讓他第一次感到朋友間溫暖的孩子,他真爽而率真,他教給他在林中過夜的方法,他陪著他度過一夜的恐懼,他說有機會要帶著他去捕鹿,據說鹿肉很好吃。
那些混沌凝固在它的腦中,唯獨那頭健壯得不像話的雄鹿瀟灑清逸的身姿依然鮮活如初,它被它深深吸引,它要捉住它,帶著它去找那個孩子,與他分享它的收獲,與他做一世的朋友,可總有惱人的家夥圍在它身邊搗亂,弄得它煩躁不已,它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將他們驅散,那個孩子的哥哥騎著鹿奔向遠方,它絕不能讓他們就這麼從它的世界裡消失,它將最後一個膽敢阻攔它的家夥撕成碎片,那家夥死前發出的笑聲非常討厭,像曾經嘲笑過它的那些人一樣討厭,它讓那笑聲梗在他的喉嚨裡,再也不要出現。
接下來便是無休止的追逐和逃亡,期間又有不知死活的鹿群來給它搗亂,可它們與那隻黑色雄鹿相比簡直是雲泥之別,根本入不了它的眼,只有那隻雄鹿才能表達它對那孩子的情誼有多重。它將那些敢於稍微靠近它的鹿們全部碾成肉醬,卻不屑於吞噬它們,留它們成為森林中厚實的腐殖質裡最新的一層,它只要那隻雄鹿。
它成為這個模樣之後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去調動全身的力量來追求某一個目標,也許它還是肥屁股的時候也沒有這樣積極過,它才知道自己體內蘊藏的能量有多麼巨大,它像一股沖擊波直入森林,樹木頑石在它的千鈞之力面前形同虛設,絲毫不能阻攔它接近雄鹿的速度,若不是那隻雄鹿的強壯程度世所罕見,便早已經成了它的囊中之物。
那隻雄鹿機敏過人,每當被它接近都能從找到一個意想不到的角度逃開出去,屢次失手讓它內心的狂躁再次翻湧起來,它不顧一切的宣洩著自己的憤怒,從它粗壯的胸腔發出的吶喊如山風呼號,聽到這聲呼號的野生動物全部喪失了行動能力,這是它們的動物本能在作祟,讓它們在天敵過路時停止活動來避開奪命之災,也讓它們在逼到眼前的風險面前束手無策。可那頭雄鹿是個例外,它似乎不受本能的控制,或者說肥屁股的呼號還不足以讓它感受到生死的威脅,它彷彿奔跑得更快了。
“肥屁股”全力突擊卻毫無收獲,反而追隨它進入了一大片沼澤地中,龐大的身軀和體重給它帶來了意想不到的麻煩,沒走兩步便深陷泥沼,身軀依然在不斷下沉,大地如同饑餓而貪婪的生物,將它一寸一寸的吞噬,它眼睜睜看著那隻鹿如腳上長眼了一般,在沼澤中少有的幹燥地面上跳來跳去,很快就沒了蹤影。只這麼一會,它的肚皮以下就全都在地底下了,而且還在不斷下沉,它沒有恐懼的概念,它只有追逐的慾望,它感到身體裡有一股抑制不住的沖動在左突右撞尋找著出口,沼澤對它的擠壓讓那股
沖動奔向它的口腔,它哇的一聲幹嘔,從它的嘴裡吐出兩只巨大的行軍獸,那兩個東西在沼澤地面上滾了一圈站起身來,橙黃色的雙眼隨著它們蜥蜴般冰冷的面孔瞄了它一眼,便即刻邁開布滿細碎鱗片指間帶蹼的利爪向雄鹿消失的方向追逐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