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聞言推開他,用手肘沒有被淚水沾濕的地方去蹭眼睛,胳膊上的灰塵混著淚水將她的臉蛋抹成了一個小花臉,她用哭的有些沙啞的嗓子說道:“你真的不能留下嗎?”
餘人蹲在地上一邊翻找木柴,一邊回答道:“你別擔心我,我離開不是因為你,大籠那麼狡猾,你看村裡那麼多大人都被他騙的不知天南地北,何況你一個小孩呢?”
女孩又撲過來抱住他的脖子,差點讓他摔一個狗吃屎,他把撿在手裡的柴火一丟,騰出手來撐在地上才不至於真的摔倒,聽女孩在他耳邊說道:“那你為什麼還要走,我不讓你走。”
餘人拉過她的小手,直起腰站起來轉過身看著她:“傻孩子,哥哥不走你們都有危險,大籠不會善罷甘休的,你看跳豆叔和明娘那麼厲害那麼有威望都被大籠利用這件事打到了,我不想再連累你們,再說,這對我來說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芯妹瞪圓了眼睛,歪著頭看著他:“好事?這怎麼能是好事?”
餘人用溫柔的眼神跟她對視了一會,女孩的眼中飽含著純真,他深深嘆了口氣,說道:“你不懂。”
芯妹似乎認可了他的說法,眼神黯淡了下去,囁嚅道:“芯妹好多事都不懂,他們也不叫我知道,那你還回來嗎?”
餘人替她攏了攏快要擋住眼睛的劉海,說道:“這……哥哥也不知道,咱們都不懂。”
誰又能懂的命運是什麼呢?
餘人揉了揉她的小腦瓜,攏起挑好的那些看起來緊實耐燒的木柴放在灶臺前,先在灶臺中鋪上一些幹草,又鬆散的墊了一些木柴,抓起放在一旁的打火石,對著火印子擦著火星,火苗在火印上歡騰跳躍,像是無憂無慮的精靈,又撿起兩根比較幹燥的木柴兌在火苗上引燃,插入先前已經鋪好木柴的灶臺之中,火焰很快充滿整個火倉,見火勢起來了,餘人機械地不斷向倉門裡添柴。
他蹲在倉門前觀察著火焰精靈的舞蹈,熱氣不斷從倉門中噴吐出來,烤得餘人面色通紅,火光不斷變換著身姿映在他陷入沉思的臉上,他下意識的擺弄起手中的火石,讓它們不斷在兩個手之間來回翻滾,其中一塊被他不小心掉落在地上,他伸手去撿,卻被打火石上面的圖案吸引。
他撿起那塊石頭仔細端詳,覺得那上面的圖形似曾相識,看了一會猛然想起自己在山洞中曾經拾到過兩顆半塊的火石,那兩塊石頭還在他之前換下的皮袍裡,他忙叫芯妹將那件衣服取來,芯妹見他神色緊張不敢怠慢,連跑帶顛的很快將那件已經漚得發臭快要散架的皮袍拿了過來。他將皮袍掉了個在身前抖落,兩個石子相繼噼裡啪啦掉在地上,他撿起來對照著自己手中的石頭一看,發現果然上面繪有同樣的圖案,只不過皮袍中的火石上圖案近乎要磨光了。
他叫過芯妹,將石頭舉到她眼前,問道:“妹子,你知道這石頭上畫的是什麼嗎?”
芯妹以為他要做什麼大事,不過是兩塊火石,表情立刻放鬆了下來,語氣輕松的說道:“這不是山神嗎?咱們吃的用的,在明娘這院裡,那件沒有這個啊,你瞧。”她拿起一個木碗,將碗底對著餘人,果然他看到那上面也畫著一條高拋的曲線,與頂點相接連著三條放射狀的直線。
餘人想起在山洞中看到的圖形,那裡也有這麼一副類似的圖案,只是差別在山洞中的那三條直線並沒有與頂點相接,而是似乎漂浮在山頂附近,是火石的主人故意為之還是另有含義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把石頭拿到芯妹面前,在上面的圖案上比劃著問道:“那如果那三條線沒有與這條弧線相接又是什麼意思?”
芯妹湊過來看了看,猜道:“我也不知道,明娘只教過我這個,也許就是畫錯了吧。”
“是嗎。”餘人輕聲應道,他有點懊悔自己從小不太喜歡與山神相關的東西,他對山神的敬仰也只限於從小在這個環境中耳濡目染形成的習慣,他認為對山神的崇拜是理所應當發自內心的,所以很是瞧不起村民們事事要把山神掛在嘴邊,更加對這些形式上的東西渾不在意。現在他想要知道了,能告訴他的人卻昏迷不醒,他只好把疑問留在心底。山洞中的那個人肯定與明娘有所聯系,不然他怎麼會有這裡才有的打火石呢。
明孃家的灶臺造得非常成功,火爐一旦燃起,整個屋子很快就充滿了熱氣,芯妹再想不出什麼理由將他留在這裡,只好看著他將一切收拾停當,依依不捨的送他出了屋。她站在院門外,一直眼巴巴看著餘人的背影走到靜悄悄的巷口,在拐彎的時候,似乎看見他轉過頭對她笑了一下,旋即整個人消失在夜幕之中,好像從來都不曾存在過。
餘人在村中沒什麼家當,自小住在八斤老爺子家裡,除了日常的吃用再無其他,現在八斤老爺已經不在人世,他更加了無牽掛。於是穿了芯妹連日給他縫制的新皮袍,把餘熊裝進為他特製的口袋裡,將身子虛弱神志還未清醒的弟弟背在背上,選著平日裡就人煙罕至的偏闢小路,一路向著神陰山相反的方向出了村。
經過那口無需人力也能日夜運轉的機井,在它的機械轟鳴和隆隆的水聲協同伴奏中,餘人竟感覺心情有些輕快,好像這座古時就矗立在那裡,造福了村子千百年的水井在用它的方式為他送行。
他還記得小的時候常瞞著八斤老爺偷著來這邊玩,這巨大的機械激起了他充分的好奇,那井口離地有兩個成年人那麼高,他曾順著一側的梯子爬上井臺,五人合圍的井口如同地面上張開的大嘴,他向黝黑不見底的井口裡探望,機械的轟鳴在井壁上形成迴音傳進他的耳朵,裡面漆黑一片什麼也沒有,可當人們用扳手擰開從井臺外探出的水管閥門時,就有清亮的水流嘩嘩湧出。他向八斤老爺詢問這是怎麼回事,得到的答複是自古以來這東西就在,它是古人給後代留下來的神跡,距離村子最近的河流來回要一天一夜,河流附近的土地又無法長莊稼,若是沒有這口井,就不會有村子。這讓餘人對古人充滿了崇敬之情,每當敬山的時候他都是最虔誠的一個,明娘對此很欣慰,覺得沒有白白將他從死神嘴裡奪出來。
這口井可以說是全村最重要的寶地,平日裡少不了人駐紮在此看護,可今天他在這轉悠半天,發現連應該守在這裡的人都鑽到村裡去湊熱鬧了。他輕車熟路找到鑲嵌在井臺上的梯子爬上去,井臺的質地十分堅硬,遠超隨處可見的硬土,即使這樣,歲月仍然在它的表面留下了痕跡,常年的日曬雨淋讓它的表面粗糙破損,細小的茅草從它的裂縫中倔強的生長。
他站在井臺之上,身後是漆黑的井口,他彷彿聽見八斤老爺像小的時候那樣在喊他:“快下來,別摔進去,可沒人能救你!”,每當這個時候他就覺得井口中産生了一種莫名的吸力,想要將他拽進這無底深淵。他不由得向前挪了挪,腳尖頂著井臺邊緣站穩。整個村子在他面前鋪開,房屋如同散亂的棋子撒在山谷之中,漆黑的山脈環抱著它,漆黑的森林遮蔽著它,村裡裝的是他漆黑的過去,唯有半盞彎月低垂夜空,釋放著微弱的光芒。深夜從山裡吹來的風帶著茂密森林特有的氣味撫過他的肩頭,他嗅著清涼而潮濕的空氣,詫異於自己並沒有因為被趕出村子而感到憂傷,再內心深處有一種異樣的情感在蠢蠢欲動。
他告訴自己當太陽再次爬上對面最高的那座山,一切又將重新開始。他深刻地認識到自己過去想要博取村民認同的行為是多麼的幼稚而可笑,偏見已經佔據了他們的思維,讓他們變得固執而愚鈍,任何想要改變他們觀唸的行為都會遭到瘋狂的抵制,而大籠正是利用這一點,差點置他於死地。他不由慶幸起來,不是為自己還好好活著,而是為經歷了整件事之後,他終於可以跳出思維的桎梏,不再為他人而活。
風颳得更烈,在山上的森林中掀起黑色的葉浪,嘩嘩的浪濤聲山呼海嘯灌入耳孔,捲起地上的落葉打在他的臉上,有細小灰塵刺入眼中,使他淚水止不住的橫流。他將皮袍裹緊,十一被皮帶固定在背上正在酣然大睡,對周遭的環境全然不知,他輕輕摘下掛在十一長長睫毛上的半枚碎葉,他的弟弟合著的眼皮抖了兩抖,將臉埋進他的後勃頸繼續他的美夢,腰間的皮兜有節奏的起伏著,讓他了解到另一個小家夥也睡得沉靜。
他知道該動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