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彼時聽到琵琶連串似的音襲來時,心還是不由自主地向下一墜。好像那些琵琶音席捲塵土,翻上木樑遊走在頂棚下,木樑被絃音削成木屑,混在塵土中翻滾出個個身披寒甲手持利刃的武士,帶著沉重的殺氣把他包圍。
他甚至覺得背部一涼,寒毛倒豎,好像腹背受敵,偌大的軍帳中被無數武士包圍,他們邁著沉重凜然的步伐,整齊劃一朝他逼來,甚至連呼吸都整齊劃一。
他連忙轉身,眼前除了閉目彈奏的女子,什麼武士都沒有,頓時鬆了口氣,卻又背部生涼,武士好像又從背後襲來。風蕭蕭兮易水寒,曲意悽涼悲壯,像是楚霸王孤軍奮戰的孤勇,破釜沉舟的決然,以一敵百的絕望。
絃音急促如利刃朝他飛來,他忍不住閃避,又突然清醒,發覺只是從縫中吹來的寒風。他心中孤勇頓起,在絃音激昂短促如武士奮勇執刃上前廝殺之際,一鼓作氣始作俑者推倒,絃音絕,萬千武士兵刃灰飛煙滅。
照碧抱著斷弦的琵琶離開軍帳時,想到多鐸煞白的臉,心裡不由得冷笑。寒風裡塵土飛揚,陳光義仍舊抱著那繡有滑稽的鵪鶉的衣服枯站在不遠處。待他轉過身,蒼白的臉上盡是塵土,眼神空洞茫然,直到眸中倒映出她的面容,突然茫然的蒼白被烈火撕裂,冷不丁的一個巴掌落在她臉上。
她片刻驚愕後卻開始冰冷地笑,但在他眼中卻是令人惡心的媚笑。陳光義低啞的嗓音怒道:“賤人!以身侍敵!我娘沒有說錯,你就是個賤人!”他蒼白如紙的臉上,原本清俊的眉眼扭作一團,咬牙切齒的樣子像是猛獸在撕咬鮮血淋漓的肉。
照碧眼神中毫不掩飾地流露出厭惡與痛恨,咬牙冷笑道:“我是以身侍敵,您又算什麼呢?陳大人,大明聲望出眾清譽在外的名士,卻把朝服換了身鵪鶉皮。”
她看見陳光義臉上升起的羞愧與惱怒,心裡覺得暢快,“名士失節與女子失身有什麼差別?”她仰天大笑走遠。
偌大的應天人煙寥寥,秦淮冷寂只剩殘紅綠柳,玉宇瓊樓上卻傳來突兀的歡歌聲,曾經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女子濃妝豔抹勾腳坐在欄杆上,發髻上插著碧玉簪,一襲豔麗紅衣在風中翩舞,懷中的琵琶顏色枯暗,婉轉的嗓音和柔媚的曲調也比從前失色。
“麗宇芳林對高閣,新裝豔質本傾城。
映戶凝嬌乍不進,出帷含態笑相迎。
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
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
玉殷抱著斷弦的琵琶一路奔走回到這裡,甚至連鞋襪都丟在半路,□□的纖足已經被砂石磨破,傷痕累累還沾滿汙泥。卻看見冷寂的秦淮中,只有芸娘在瓊樓上彈唱。
她邁入樓中,從前掛燈裹綢的大堂裡只剩殘盞斷帶,顯得冷清昏沉。
月娘靜靜地掛在中央大梁下,從前粘在右手上的絲帕已經落地。
玉殷抱著琵琶坐在瓊樓門前,寒風冷寂如刀劍,她全身無力,連對饑寒也無絲毫感覺。
她看著天色漸漸暗下,如一塊巨大的幕布罩落,把人間的鬧劇掩蓋。
這樣的光景她本該笑不出來的,但她想起多鐸強作鎮定的樣子又忍不住笑了,可能連多鐸自己也沒有發覺過他眼底隱藏的恐懼吧。
一曲霸王卸甲,當真將霸王們全身武裝的鎧甲卸得幹幹淨淨。當然多鐸幾日後便清醒過來,明白了自己的恐懼也明白了這種恐懼背後的意義,為了消除這種恐懼,甚至對揚州進行慘絕人寰的十日屠殺。
鮮血澆滅不了這種恐懼的,如果她看得到這場屠城的話,她一定會告訴他這句話的。可惜她不可能看到了。
她朦朧中只看見夜色裡,螢火點點升起變成繁星,寒風裡好像也夾雜著荷香,她一雙沾滿汙泥的赤腳瑟瑟發抖,懊悔不該嫌拌腳而把繡鞋扔在半路。
琵琶面上的鷺鷥在夜風中飛走了,只留下兩道刻骨的裂痕。
有個人踏著夜色走來,蹲在她面前,檀色的衣角落在地上,她睏意頓時消失,只看著他一隻手托起她一隻赤腳,將一隻蘭紋布鞋輕輕套上。
眼簾前的霧氣很熟悉,像是他臨走那夜浮在空中的雲霧。
夜很清寂,他分明在說:“娘子,是不是暖和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