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桌上還趴著幾個宿醉的男子,酒壺杯盞亂擺一通。魏綺坐在他們中間,一手撐著還殘留有睡意的腦袋,一手握著還餘有女兒紅的酒盞,衣衫懶散,好像也曾徹夜濫飲似的。
一刻後,向來是樓中最早醒的月娘出了房門。不多時,樓上也悠悠走下一個倩影,是芸娘。芸娘精心梳了發髻,上了妝容,除了眼眸不似從前清亮,其他倒更勝從前豔麗。
玉殷不由得感到詫異,一個人竟可以一夜之間判若兩人?
當芸娘在畫舫上再次彈唱起《玉樹□□花》,音色嬌柔,曲意幽豔,與昨夜聽到的悽婉何其相異,玉殷竟分不出眼前的芸娘是真是假。一船的花客卻無心於如此絕豔的演奏。
“汪文言活生生被打死了!”
花客們低聲談論,面露驚恐,聲音被琵琶聲割裂得零零碎碎。
“許顯純十八樣刑具全上了,汪大人就是不肯冤枉楊大人貪汙受賄!”
直到這個名字出現,猶如驚雷般在玉殷耳邊炸開。
“打得都不成人樣了,脊樑還很直,這汪文言還真是條漢子!”
“聽說是因為魏閹狗記恨楊大人上次彈劾他,藉此要誣陷楊大人吶!”
“閹狗簡直是國賊!金兵都逼到東北了,閹黨還在朝中興風作浪!這會把我大明置於何等境地啊!”原本爛醉的花客都義憤填膺地怒道。
“許顯純這個閹狗的走狗!虧老子當年還誇他是個漢子,我呸!就是個孬種!”
玉殷緊緊握著拳頭,按捺住胸前的起伏朝外走去。
她恨,恨得咬牙,憑什麼這輩子要跟這種人扯上關系?就因為他給了她這條命?上天為何如此不公,如果可以有選擇的餘地,她寧願出身貧寒,寧願出身娼門,寧願不得溫飽,也不要替一個狼心狗肺的父親背負罵名!
玉殷望著船邊流過的河水,河面上倒映出她失魂落魄的影子,她突然想一頭栽下去,看看影子那頭是不是一個相反的世界。
有人從背後環抱住她的腰,將下巴擱在她的肩頭。這樣的溫柔來得太突然,她心裡一驚,將身後的人一把推開。
被推開的魏綺微訝一笑,顯得有些狼狽,輕聲道:“娘子,是我呀。”
玉殷依舊心神不寧,支吾道:“你、你不要靠近我……”
魏綺有些失落,但仍保持著嘴角的微笑:“為什麼?”
玉殷不知該如何解釋此時的心亂如麻,只得說:“有別人,如果被看見了,不太好……”
魏綺一怔,嗤笑一聲,又有些無奈地道:“明白了。”
明白了?
這下是玉殷愣在原地。明白了什麼?
她剛欲張嘴問個清楚,又生生把話嚥下了。
之後的日子,她也明白了。魏綺總是在夜半人定時悄聲進入房門,擁著她入眠,又在東方未明時抽身離開,裝作大堂裡一個宿醉的花客。
他是明白了她的顧忌:她不願讓人知曉他們的來往。
她在人前一如既往的清冷高潔,但只有他知道,在夜半,再絕世獨立的曇花也會盛放。而這點柔情是她藏下的,也是僅僅留給他的。這便足夠了。
而玉殷也有不明白的地方:為什麼人總說男女痴纏是人間極樂,而她與魏綺相擁時雖有快樂,卻也常常浮現莫名的失落與悵然。難道極樂中必然伴隨著這些麼?就好比引弓遲遲而未發,即便練就良好的臂力也無絲毫快意。世上多少人為這極樂而死,還不如抱著琵琶酣暢淋漓彈一曲來得痛快。
思罷,一曲《十面埋伏》已經彈得盡興,尾聲剛收,才發覺起了一層薄汗,月華如水流在衣上,微微有些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