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暗,金陵薛家大宅內卻燈火通明。柳五兒縮著身子坐在廊下, 深秋的天氣一日冷過一日, 但是她們這樣的小丫鬟必須要在堂屋門口守職, 這是大戶人家的體面和規矩,就算再冷, 也不能輕易擅離職守。
好在——她在心裡默默給自己鼓勁兒——很快就能熬出來了!
柳五兒這一世寄身的人物是寶釵身邊的鶯兒,但是她卻沒想到自己過來得這樣早,鶯兒此時還只是寶釵身邊的一個小丫鬟呢, 雖然是寶釵院子裡管事娘子的親女兒, 但是年紀小, 也只能做些粗使雜活兒,她娘也沒有半分在主子面前替女兒主動爭取的意思。
當然, 大家都知道, 鶯兒雖然現在只是院子裡的三等丫鬟, 但是比寶釵還小上一歲——和主子年紀相仿, 家裡又有體面,日後她是一定會留在寶釵身邊, 甚至更長遠地服侍寶釵下去的。因此, 也沒有人會分派給她太過煩難的活計, 免得先得罪了人。
“鶯兒。”柳五兒正哈著氣暖手,鶯兒的親姐姐楮桃掀簾子走了出來,“姑娘又犯了咳嗽, 你快去那邊樹根底下把那冷香丸拿出來一丸,服侍姑娘服了藥, 好去前面吃飯。”
楮桃是鶯兒的親姐姐,也是現今寶釵身邊的大丫鬟,今年十九歲了,已經訂好了人家,只等過兩年鶯兒能進屋裡接替姐姐的位置就出嫁。
柳五兒答應了一聲,甩著兩條大辮子,跑到那邊為寶釵拿藥丸去了。
寶釵一到冬天就時常咳嗽,咳嗽的時候吃什麼藥都不管用,只有一位雲遊僧人給的方子最管用。那藥方無比瑣碎,但是藥丸的名字卻很好聽,名叫“冷香丸”——這是柳五兒前幾世就聽說過的,這個藥方,和“金鎖要有玉來配”的說法,在經過巧妙的宣揚之後,賈家上上下下,幾乎就沒有人沒聽說過。
然而卻是直到此時,柳五兒才終於真正見識到了這“冷香丸”。
柳五兒捧著一丸冷香丸進屋的時候,寶釵正拉著楮桃的手說話呢。楮桃從寶釵一、兩歲的時候起就被分派到寶釵身邊照顧她,雖說主僕有別,但是其中情分自然又不同於別人,和楮桃說話的時候,寶釵就總是不自覺地露出更多真實情緒來,“楮桃姐姐,你說,這個病如果一直都不好,以後我可怎麼進宮呢?”
是的,在寶釵年紀還小的時候,她就已經定下了未來要進宮、飛上枝頭的願望。薛家大老爺還活著的時候,一向很看重這個女兒,對她的教育也是按照宮妃貴人們的標準來進行的。如果薛大老爺能多活幾年,或許寶釵的路會走得更順一些,只可惜……
柳五兒搖了搖頭,在心底嘆息一聲,有意放重了腳步聲。
“姑娘,您放心,這個病啊一定不會阻礙您進宮的路的。”楮桃勸慰了寶釵一句,這才回身,招呼柳五兒上前,拿過那丸藥遞給寶釵,又端過一碗黃柏煎過的湯水,供寶釵送藥。
寶釵從小就很乖巧,特別是在吃藥這件事上,很少鬧脾氣。縱然那碗黃柏煎過的湯水奇苦無比,她也一口氣喝下,只在喝過之後略微蹙起眉頭,表現出了幾分對這碗苦水的嫌棄。
楮桃接過湯碗,又從一旁的小幾子上拿過裝著蜜餞的泥瓷罐,讓寶釵從裡面挑出一樣來放在口中甜嘴。過了片刻,寶釵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楮桃這才讓柳五兒在一旁幫忙打下手,服侍著寶釵換過衫群,又親自為寶釵披上鬥篷,服侍著寶釵出門往正院去了。
柳五兒被留下來看屋子了,她坐在外間的小杌子上,身前放著火盆,這裡可比外面廊下暖和多了,讓她忍不住有些昏昏欲睡。柳五兒一直託著下巴,手肘支在大腿上,目光不住在屋內挪動著。
她還記得當年跟著賈母遊榮國府內的大觀園,走到寶釵居住的蘅蕪院內,賈母對寶釵臥房的評價是“太過素淨,犯忌諱”,但是寶釵在金陵薛家大宅的閨房卻不是那樣雪洞似的,屋內擺放著的古董玩器也不少,而且樣樣精緻。薛家又是皇商,薛二老爺時常帶著夥計們出海,每出去一次,往往帶回來不少國外的新鮮玩意兒,寶釵屋裡自然也擺著幾樣。
柳五兒換了個姿勢,忍不住開始思考:寶釵到底是從什麼時候起才改變了行事風格,壓抑住自己的本性的?
“鶯兒。”過了不到一個時辰,楮桃就服侍著寶釵回了後院,一進屋就忙著喚妹妹,“快去打水過來,侍候姑娘洗臉。”
柳五兒一轉頭,就看到寶釵掙脫了楮桃的手,頭也不回地就往裡間走,經過柳五兒身邊的瞬間,還能看到她紅腫的眼眶。“是。”柳五兒不敢多看,也不敢多問,扭身從後門出了屋子,穿過小小的夾道,往耳房裡燒水去了。
等她提著一小銅壺溫水回來的時候,寶釵的情緒已經更平靜了些。柳五兒把壺裡的水倒到盆裡,穩穩地捧到寶釵面前。楮桃用一條大手巾,將寶釵前襟掩了,服侍她洗臉。洗過後,又輕輕用軟布揩去寶釵臉上的水珠,從一旁的妝奩裡拿出上等的羊脂膏,剜出一點,均勻地塗抹到寶釵的臉上。
“好了。”寶釵的唇角這才帶上絲絲縷縷的笑意,但是說話的聲音還透露出一點鼻音。
楮桃瞥了妹妹一眼,柳五兒識機地捧著沐盆退了下去。
柳五兒在耳房坐了一會兒,才等到楮桃過來洗漱,看見妹妹正等在這裡,楮桃不禁笑出了聲,“傻丫頭,你就一直坐在這裡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