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顯然鳳姐並沒有十分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不過三十兩銀子,在鄉下人家裡算是一筆巨資,但是在哎鳳姐眼中卻算不得什麼。劉姥姥一走,鳳姐就又投入了管家忙碌之中,她又和東府那邊的小蓉大奶奶秦氏關繫好,但凡那邊讓人來請,都要抽空過去,因此沒過幾天,就把這件事放在了一邊。
不知不覺又過了大半年,剛過了中秋,秦氏就病倒了,拖拖拉拉的大半個月都沒好,九月初鳳姐過去寧國府那邊吃宴席,回來就和柳五兒說:“我今天過去,看著榮哥兒媳婦好像沒什麼精神似的,我問她,她也不說,不知道那邊府裡又出什麼事了。”
不過鳳姐也就是隨口一提,也沒指望整天在家裡坐鎮的柳五兒能給她什麼答案,見柳五兒說了幾句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就又換了別的話。
九月中是寧國府大老爺賈敬的壽辰,他雖然整日裡只在道觀裡,並不在家,爵位、族長的位置也襲給了賈珍,但是寧國府那邊也不好當做沒有這事。賈珍和尤氏從幾天前就開始準備,賈敬的壽辰也定好了連著在府裡擺兩天宴席,請一眾親朋好友過去。榮國府的主子們當然也在受邀之列,等到賈敬生日那日,鳳姐一大早就穿戴起來,服侍幾位長輩過去。晚上回來的時候臉上卻有些悶悶的,興致並不高昂。
柳五兒看在眼裡不禁以為罕事,一邊幫鳳姐脫外袍、換上家常的衣裳,一邊問:“今兒東府那邊有人給您不自在了?”
鳳姐搖了搖頭,怔忪了半晌,才說:“是榮哥兒媳婦,我們今天過去,看她病得厲害——聽說剛過了中秋就病了,月信兩個月沒來,卻也不是喜,那日我過去,她還掙紮著陪我,今兒卻已經病得起不來了。我看著她那個模樣,心裡也難免心酸。”
柳五兒起先並不以為意,只道:“那就多請兩個好大夫來就是了,只要是能治的病,咱們家又不是使不出銀子……”正說著,忽又想到秦氏似乎剛一轉年就去了——這事她還是在寄身晴雯的時候經歷過一次,再後來的幾世,幾乎穿過去的時候這件事就已經過去了,因此印象並不是很深,此時說著才隱約想起一點兒,驀地住了口,隨即又遮掩似的,一邊把鳳姐的外袍抱著搭到旁邊的大理石屏風上,一邊背對著鳳姐道:“生死有命,這事還是要看珍大爺、珍大奶奶的主意,還有小蓉大奶奶自己的造化。奶奶和她關繫好,心裡惦記著,也是人之常情。不過多去看她兩次,說不定過幾日就好了呢。”
“再說。”她腦中靈光一閃,緊跟著轉了口風,“說不定是喜事呢,才兩個月,或許是脈象弱,就是把脈把不出來,也是有的。”
“要真是如你所說,倒是萬幸了。”鳳姐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
柳五兒看在眼裡,知道“喜脈”這事也正好觸到鳳姐的心病了:鳳姐過門已經有四、五年了,只為賈璉生育了個女兒,她看賈璉看得又緊,若是再過幾年,還沒誕下兒子,恐怕即便是她也摒不牢了。
不過生孩子這種事,也講究一個緣分。就算緣分到了,自己也要在意。柳五兒見鳳姐已經由人及己,琢磨起了生育的事,這倒恰好是一個自己可以趁機進言的好時機——也不需要說得太過,只要往裡多添一把柴……
“我聽說那日學裡還鬧了不大不小的一場,小秦大爺也被牽涉其中,小蓉大奶奶或許就是知道了這事,因為她弟弟年紀小、又淘氣,就有些氣鬱在心裡。八月、九月事情又多,先是中秋,之後那邊又宴請了兩場,緊跟著重陽也是大節氣,又是東府大老爺的壽辰……秋天又燥,心裡積下了火,這一下子發做出來,脈象也就弱了。剛好可以趁機歇歇,調養好了,脈象也就好了,或許明年就生了個大胖小子,這就真的是大喜事了。”
她一邊說,一邊那眼睛瞅著鳳姐,鳳姐自己也聽出來了,不由得笑道:“你這是話裡有話呢?”
柳五兒的心思被戳破,索性不再遮掩,索性和鳳姐對坐著,擺出推心置腹的樣子——說丫鬟對主子“推心置腹”或許有些荒誕,但是鳳姐和平兒之間的關系確實不同於尋常主僕,據柳五兒觀察,前幾世平兒在鳳姐面前就有偶爾敢“放肆”的時候,而在平兒自己的記憶中,鳳姐待她也確實不像鳳姐平日裡常掛在嘴邊的那樣動不動就“喊打喊殺”。也正是這些因素交纏在一起,柳五兒才敢做出這幅樣子來。
“我只是覺得,奶奶也該多為自己想想。雖然現在咱們明面上看著風光無限,但是背地裡的艱難有幾個人知道?這邊的人也都不念奶奶的好兒,等日後回到大老爺那邊,咱們又沒有根基,等於兩邊都不著落。不如趁現在多給自己打算,養好了身子,生個哥兒要緊。”
鳳姐低著頭默默無言,堂屋裡又傳來豐兒的聲音,“二爺回來了。”兩人這才丟開這話,起身迎了出去。
轉眼間就到了十一月,林姑爺又從南邊來信,說自己病中,想要接黛玉回去。賈母雖然心裡不捨,卻也不能阻礙林家的父女親情,不等進臘月,就讓賈璉送黛玉南下,只說等事情過了再帶回來。
鳳姐和柳五兒只好開始準備賈璉南下要用的行李盤纏,他們這次南下,因是臘月裡,運河都結了凍,過去只能走海路。海上風又更大,鳳姐又安排人趕著做了幾身大毛衣裳,放在賈璉的箱籠裡,又囑咐跟著的小廝,想著幫賈璉添衣裳,別反倒凍病了。
賈璉一走,鳳姐就有些消沉起來——年輕夫妻間感情正濃,她和賈璉也沒有經歷過這樣長時間的分離,日常就有些懨懨的。又讓柳五兒搬過去陪她一道睡,柳五兒也就從善如流地把自己的鋪蓋暫時搬進了鳳姐屋裡。
雖然沒什麼趣味,但是府裡那樣多的家事還要鳳姐處理,又進了臘月,正月眼看就在跟前,大事小事更多,鳳姐白天裡就總是在外面忙得腳不沾地,自己的院子每天也有不少人過來尋她說話、或是討主意。她自己不能顧全這麼多事,自己院子裡的事就大多被柳五兒應付過去了。
這日鳳姐又去東府那邊探秦氏去了,柳五兒正帶著小丫鬟一道給鳳姐烘衣裳,一時又小丫鬟跑進來回話:“平兒姐姐,瑞大爺又來了。”
柳五兒聽了不禁皺了皺眉頭,自打賈璉護送黛玉南下,賈瑞就已經使人過來打聽了三、四次訊息了,前兒親自過來一回,鳳姐剛好在王夫人那裡說話,沒說有什麼事就訕訕地離開了。今兒又過來……
不過賈瑞是家學裡的老先生賈代儒的孫子,柳五兒不好輕忽於他,只好讓人請他進來去東邊屋裡坐了,又讓人倒茶過去,交代小丫鬟繼續烘衣裳,這才出了西屋,親自過去做陪。
賈瑞手裡正把玩著茶杯,看到柳五兒也是一臉地心不在焉,只是一直用眼神穿過堂屋,瞄著那邊屋裡的動靜。
柳五兒見他這樣,心裡就有些不悅,“瑞大爺今兒過來是尋二奶奶有事?可不巧了,二奶奶去東府裡了,恐怕要晚上才回來呢。”
賈瑞指了指西邊,“二嫂子沒在家?好姐姐,你可別誆我,那邊屋裡明明有人聲呢。”
柳五兒強忍著不拿白眼翻他,“我哪敢誆瑞大爺您呢,那是小丫鬟在燙衣裳呢,您若是不信,親自過去看一眼就知道了。”
賈瑞雖然心裡癢癢的,面上也露出些躍躍欲試,但是又怕行為唐突了,反而先讓鳳姐不喜,只好一臉遺憾地離開了。
見他這樣輕易就走了,柳五兒就也沒放在心上,恰好旺兒嫂子進來找鳳姐回事,柳五兒就又忙那件事去了。
晚上鳳姐回來,剛換了衣裳就問柳五兒,“今兒家裡沒什麼事吧?”
柳五兒先回了旺兒嫂子的事,忽又想起賈瑞來,就告訴鳳姐,“今兒瑞大爺又來了,只問奶奶在不在家,也不說有什麼事。我說奶奶去東府那邊了,他就走了。”
鳳姐聽了,不由得冷笑著罵了幾句。
柳五兒聽著有些不解:雖然她也不是看不懂賈瑞行動裡或許帶著的意思,但是畢竟他並沒有直白露骨地說出什麼來,只打發人過來、或是自己過來請幾次安,若說他就有多齷齪了,這或許也太過武斷了些。
鳳姐這才把之前九月裡的事也說了出來,柳五兒一聽,賈瑞竟然在九月的時候就做出在寧國府花園子裡攔下鳳姐的事來,這得虧是當時花園子裡沒什麼人,若是有人看見,轉頭再添油加醋地一傳,恐怕鳳姐早就被那些風言風語給淹沒了。
想到這裡,她自己心裡都生出一股子後怕來,忍不住罵道:“這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也真虧了他敢動這個念頭,也不知道哪裡借的膽子,真是不得好死!”
鳳姐卻反過來安慰她,“下次他再來,你只管讓他進來,我也得讓他嘗嘗我的手段才行!”
賈瑞這事,既然他已經起了這樣沒有人倫的心思了,也確實拖不得——拖得日子長了,還不知道要生出什麼事來。因此鳳姐叫了賈蓉、賈薔兩人幫忙,在臘月裡就料理了這事,柳五兒雖然難免覺得鳳姐用的法子陰損,卻也覺得這都是賈瑞咎由自取,就沒太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