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把第三杯酒端起來,喊了一聲:
“爺爺,爸爸,咱們共同把這杯酒幹了吧!”
說完,大虎一仰脖,幹了,這口酒喝的有點大,他的流眼淚被嗆出來了,也不知是酒的緣故,還是他心有所想,在他眼淚被嗆出的瞬間,他的情感的潮水,像開了閘一樣,一發而不可收拾,他開始毫無顧忌的失聲痛哭,鼻涕流出來了,他也不顧,也許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眼淚為什麼而流,男人就是這樣,由於責任二字,一生都扮演了堅強的角色,拋開責任,男人何曾沒有柔情的一面,只是他們認為的抑制了,藏在了心裡面,讓人難以撲捉。
和許許多多的男人一樣,他的一生,經歷過風雨,也見過彩虹,經歷過黑暗,也見到過光明,世態炎涼,人生百態,對於他而言,不過是生活中的插曲,當你有時間和勇氣,面對它的時候,你會發現,最終留下的是,更多值得回憶的東西。
他哭累了,也倦了,卻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輕松,他一扭臉,看到了墳地的旁邊的山坳,被陽光照得暖暖的,本能促使他,朝著充滿陽光的山坳走去,他躺在了那裡,在大山裡生活了一輩子的他,這次與大山的近距離接觸,感覺大不同,以前的他,由於被家所累,他倒像個匆匆過客,甚至於沒有閑下來,仔細的觀察過大山的容貌,現在,他終於有時間,好好的和大山親近,躺在它溫暖的懷抱裡,盡情的享受了。
由於太享受,太踏實了,他睡著了,在睡夢中,他看見了爺爺,來到了他的身邊,爺爺還是那樣的和善的問他,毛筆字練得怎麼樣了?給鄉親送對聯的事情,是不是一直在堅持?他笑著回答爺爺,毛筆字有進步,送對聯的事情,一直在堅持,爺爺聽了他的回答,給他豎了拇指,他問爺爺,這些年都去了哪裡?讓他想死了,有幾次夢中夢見,抱著爺爺哭了,可醒來的時候,才知道是夢,今天終於可以見到真人了,他不會輕易的放開爺爺。
他要把幾十年來的經歷,全都說給爺爺聽,爺爺坐在他的身邊,靜靜的聽著,說到高興的地方,他會手舞足蹈,也許正是太高興了,當他手舞足蹈的時候,醒了,他摸了摸身邊,是空的,他不由的埋怨自己,為什麼不能剋制一些,如果不醒的話,爺爺還會多些時間,待在他身邊,他還有很多話,沒有對爺爺講,他有些失望。
他心裡清楚,夢總是要醒的,夢做得再好,還是要回到現實,他已經七十三歲了,他經常聽老輩的人說,七十三、八十四,好像是個人生的坎,他自己清楚,以他身體的狀況,能活到七十三歲,已經是老天的眷顧,他也沒什麼遺憾了,即便是他邁不過這個坎,他也會平靜的面對,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他這輩子,大事沒幹成,但小事做了不少,如果用四個字概括,那就是無愧於心。
人有的時候,會刻意的追求人生的輝煌,追求人生的極致,殊不知,輝煌和極致過後,都會歸於平凡,有人理解的平凡,是無所事事,或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其實,那不是平凡,而只是活著,心裡裝著愛的人,能在平凡的生活裡活出精彩,心裡沒有愛的人,即便腰纏萬貫,呼風喚雨,也只能活在當下,最終留下的,也只是一具皮囊。
就像大虎,最初秉承爺爺的遺願,要為鄉親送對聯,這不過是再平凡不過的事,可他堅持了,並且還發揚光大,免費辦了掃盲班,他的舉動,在他看來,微不足道,可鄉親卻受益匪淺,識字了,就能看書看報,就能瞭解大山以外的世界,就能修正自己的一言一行,就能跟上時代的腳步,這是個良性迴圈的過程。
有了愛的付出,他不僅使鄉親有所收獲,還讓一直不肯正視自己,甚至想透過兒子,把仇恨的種子傳下去的韓三,也最終表示了懺悔,愛就像一粒種子,種的多了,回報的就越多,是它把沙峪村的鄉親,團結在一起,共同度過生活中的幸福與磨難,今天,這個目的達到了,他看到了沙峪村的希望,他告訴自己,自己只是滄海一粟,沙峪村的後人們,一定會把愛的種子,繼續播下去。
就像他的女兒,已經紮根在山區,為了山區的教育,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他沒有遺憾,他驕傲,想到這裡,他柱著柺杖站了起來,準備回家,就在他要挪步的時候,他的嗓子眼有一股熱流,要噴湧出來,他下意識的低下頭,一口鮮血,從他的口中出來,他的眼前出現了短暫的黑暗,緊接著,咳嗽不斷,此時,他腦子很清醒,他必須趁著身體還頂得住,趕緊走回家。
他柱著柺杖,吃力的往家走,快要走到家的時候,遇上蘭珍出來迎他,看見蘭珍,他故意強打精神,盡量的挺直腰桿,蘭珍責備他,不該去了這麼長的時間,讓她掛念,他則強顏歡笑的說,都老夫老妻了,還學會年輕人那套了,離不開了,就不怕旁人笑話,兩個人攙扶著,回到了家裡,他告訴蘭珍,他想找山子有事說,蘭珍知道,他只要是張口,肯定是有要事要說,蘭珍沒敢耽擱,來到了山子家,山子正好剛回來,聽說大伯找他有事情,二話沒說,來到了大伯家。
一進家門,就看到大伯躺在炕上,蘭珍對大虎說:
“我把山子找來了,有什麼話就跟他說吧。”
蘭珍說著便坐在了大虎的身邊,他看了一眼蘭珍說道:
“蘭珍,你先出去一下,我有些話想單獨的跟山子說。”
“你可真是添毛病了,跟山子說句話,還得揹著我,真不知你這個死老頭子,又在想什麼?”
蘭珍說著,走出了屋子,蘭珍出去後,並沒有走遠,而是坐在了窗根底下,也不知大虎的
第六感知是從哪來的,他料定蘭珍沒有走遠,他讓山子走到院子裡,蘭珍知道這是大虎的意思,便去廚房忙活了,山子最瞭解大伯和大媽的感情,兩口子一直說說話不揹人的,可今天,大伯的舉動很反常,居然有話不願意當著大媽的面說,於是,他把自己的疑惑,告訴了大伯,大虎把山子拉到跟前,告訴他:
“山子,我之所以不想讓你大媽聽到咱倆的談話,是不想讓她過早的為我擔心,你是我的侄子,也是我的徒弟,有些話,我只能對你一個人說,你明白嗎?”
“大伯,有什麼話,您就說吧。”山子說。
“前一段時間,為了能夠圓我去大學的夢,我一直沒有放棄鍛煉,可是,我自己的身體,我最瞭解,沒有幾天的活頭了,今天我去了老金家的祖墳,看了看爺爺和父親,也跟他們說了很多話,我應該沒有什麼可牽掛的了,剛才臨回來的時候,我一口血,差點沒緩過來,為了不讓你大媽看出來,我再見到她的時候,故意強打精神,還不錯,把你大媽糊弄過去了,我知道,這樣的日子,我撐不了幾天,在我臨走之前,想拜託你兩件事。”大虎說。
“大伯,您別嚇我,我這就去請醫生,等您看完了醫生,再跟我說事情。”
山子說完,就要起身,被大虎一把拽住了,就是這麼一拽,幾乎使出了他百分之百的力氣,山子回頭看大伯一眼,發現,大伯的臉色立馬刷白,呼吸也急促起來,看樣子,大伯的身體,確實經不住一丁點的傷害了,山子流著淚,重新坐到大伯跟前,他拉著大伯的手說:
“大伯,我聽著,您慢慢說吧。”山子說。
“你還記得那年,你和我做的棺材嗎?”大虎說。
“記得。”山子說。
“如果這幾天,你廠子裡不忙的話,你跟廠裡請幾天的假,把那副棺材,再給我油一遍,我當了一輩子的木匠,也給別人做了不少的棺材,到頭來,我不能躺在破舊的棺材裡走,這是要你做的第一件事,拜託你的第二件事,就是你大媽,我跟她結婚好幾十年,自打她嫁給我以後,可以說,沒有享過什麼福,我家的那兩個兒子,你也知道,不能讓我放心,我走了以後,你要常來家裡看看,兩個兒子孝順,自不必說,如果倆個兒子不孝順,你就多擔待點,山子,你說,我這樣要求你,是不是太自私了?”大虎問。
“大伯,孝敬您和大媽,是我的本分,到什麼時候,我山子可以拍胸脯說,有我吃的,就有您和大媽的,您可不該跟我說客氣話。”
山子說完,痛哭起來,大虎用手輕輕的拍著山子,意思是,不要被蘭珍大媽發現,山子提醒大伯,老兩口相愛相守了一輩子,臨了,瞞著大媽,是不是對大媽的傷害,大虎告訴山子,你還年輕,還不能體會,相守了一輩子,其中一個人要先走,對對方的打擊該有多大,可山子說,如果大伯就這樣走了,那對大媽的打擊,不是更大嗎,大虎卻說,雖然早晚都是傷害,都是打擊,他現在能做的是,把這種傷害降到最小,比如,晚一分鐘知道,她就晚一分鐘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