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遠了,扯遠了,今後都是一家人了,還說那些幹嘛,上桌吃飯吧,來,大虎,就坐在師父身邊。”常師父拉著大虎坐下了。
面對桌上的飯菜,大虎本能的拿起筷子要去夾菜,卻無意間看到了師母那張緊繃的臉和死盯著他的眼神,讓他有了從未有過的膽怯,他手裡拿著的筷子靜止了,左手在盆裡拿了一個窩頭,小心翼翼的掰了一塊放在嘴裡嚼了起來,這個細節,被父親金光正看個正著,他明顯覺察到,今後大虎在這個家裡日子不會好過。
此時,飯桌上的四個人,表面上是在吃飯,而四個人心裡想的卻大相徑庭。
常師父是這四個人中心情最好的。
他如願以償的收了大虎做徒弟,就等於收了半拉兒子,回想自己和老伴幾十年的生活,雖然還過得去,但無兒無女的遺憾終究伴隨著他,特別是看到,自己哥們弟兄的下一代,一個個長大成人,自己還無兒無女,更加重了遺憾,這麼多年以來,常師父從不在老伴面前表現出來,相反的,還把所有的關愛都加倍的給了老伴,以至於養成了老伴唯我獨尊的毛病,現在好了,收了這個徒弟,正好填補了常師父心裡的遺憾,不能發洩的苦悶,讓他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師母是這四個人中心情最複雜的。
幾十年來,師母已經習慣了和師父二人世界的生活,習慣了師父對她百依百順的驕縱,她的秉性裡,有別於一般女人的特性,不喜歡兒女繞膝,很享受無兒無女一身輕的日子,發自內心的瞧不起那些整日為兒女操心受累的女人,認為她們是沒活明白。
本家的親戚曾有意過繼給他們一個兒子,將來頂門立戶,為他們養老送終,可她就是一千個一萬個反對,甚至為此尋死覓活,最終沒有收養成,而今,師母之所以同意師父收大虎為徒,不是因為她活的明白了,而是前幾天她和老伴一同病倒,差點沒命,才讓她做出了同意收徒的決定。
前些天,也不知是什麼原因,倆個人吃完晚飯,臨睡覺的時候,師父先感覺肚子擰著疼,後來就上吐下瀉,接著就是她,症狀跟師父一樣,倆個人從晚上,一直折騰到第二天早上,倆個人上吐下瀉,脫了水,躺在炕上動彈不得,由於平日裡,她很少跟親戚鄰居來往,沒人知道她家裡發生的情況,倆個人在家裡足足躺了兩天,水米沒打牙。
幸好第三天,有個鄰居來找常師傅修櫃子,才發現已經沒了元氣的老倆口,後來,鄰居給他們請了郎中,吃了藥,倆人才緩過氣來,這件事提醒了她,沒有病的時候,二人世界過的滋潤,倆個人同時不能動了,身邊還得有個人,不然,死在屋裡都沒人知道,可當她看到,老伴把大虎拉到身邊吃飯的時候,她起心裡厭惡不厚道還是掛在了臉上。
金光正是這四個人中心裡最難受的。
別看他手裡拿著筷子,一個勁的給常師父倆口子佈菜,表面上客客氣氣的,其實,他的心裡是最難受的,明天他就要獨自回家,就要與大虎分別三年,和兒子分離的痛苦還在其次,未來的三年,大虎與師母相處是否融洽才他最擔心的,雖然只是一天和師母接觸,但師母的脾氣秉性讓金光正都看著畏懼,何況一個孩子。
看得出來,常師父是個老實人,但肯定也是在家裡說了不算的人,一旦師母與大虎産生了矛盾,大虎只有挨罰的份,師父就是有心幫大虎也無力,大虎在家時過的是苦日子,可至少父母不會冷言冷語的對他,會當寶貝疼他,在師父家就不一定了,但換個角度看,金光正又給自己找了出口,學手藝的人都不容易,大虎也不能例外,好歹是三年,咬咬牙就過去了。
大虎是這四個人中最茫然的。
剛剛從逃離煤窯的噩夢中醒來,又要面臨與家人三年的分離,對於接下來的生活,他是茫然的,無助的,今天還有父親在身邊,明天父親離開後,自己將和這陌生的一家人生活三年,孤獨恐懼感,油然而生,讓大虎無所適從,特別是看到,師母那張冷酷的近乎沒有表情的臉,大虎不想往下想,發憷面對師母,大虎也暗示自己,投入真情,慢慢適應,慢慢融入,用心學藝。
飯桌不大,可以容下四個人,可它卻容不下四個人隱藏的四種不同的心態。
他們都在自己生存的天平上做著選擇和妥協,也都在試圖透過內心的糾結,給自己找到生存的平衡點,讓自己繼續的生存下去。
晚飯過後,大虎父子倆回到了院裡的小西屋,這個小西屋原本是常師父擱木料的地方,現在大虎來了,有些木料也需要挪到院子裡,破成板材待用,正好騰出來給大虎用。
大虎父子倆,坐在臨時搭建的床上,誰也沒有說話,盡管他們彼此都知道對方在想什麼,想跟對方說什麼,但此刻卻用無聲的沉默來面對對方,這可能代表著大多數父子相處的模式,我們設想,如果此時,同樣在這個小西屋,同樣面對面坐著的不是父親而是母親,那情況就會出現驚天逆轉,也許母親會拉著大虎的手,眼淚啪啪的傾訴離別之情,讓大虎難於割捨,相比之下,好像父親的表達方式有點近似冷酷,其實錯了,天底下大多數的父親,疼愛兒女並不亞於母親,只是男人的表達方式不同,他們善於把自己的外殼包裹的嚴實堅硬,哪怕心裡在流淚,也不會輕易表現出來,這可能就是男人的理性吧,大虎從心裡,能理解父親的心情心痛和不捨。
整整一宿,大虎父子倆,就這麼坐著,心裡默默的數著倒計時。
第二天一大早,金光正拉著大虎,再次拜見了師父師母,這就意味著大虎和父親分別的時刻到了,經過一宿的痛苦掙紮,大虎已經做好了和父親離別的心理準備,他昨晚挨著父親坐著的時候,就反複告誡過自己,自己要像男子漢一樣,展現給父親的是一個堅強的大虎,不管心裡有多難過,也不會讓眼淚當著父親的面掉下來,他要讓父親帶著愉悅的心情回家。
臨走時,父親又當著師父師母的面對大虎叮囑了一番,看著父親即將離開,大虎強忍著淚水,他故意不看父親,父親金光正卻伸出溫暖而有力地大手,重重的放在大虎的肩膀上,使勁的捏了兩下,他是想透過這個動作,暗示大虎,千萬不要讓眼淚掉下來,那樣,會惹得師母不高興。
大虎清楚,父親這個舉動的用心良苦,都說父愛如山,這回算是真正的體會了一把。
此時父子倆心照不宣,彼此都感受到了來自對方給予的力量,父親金光正放下心了,頭也不回,邁著大步,走出了院子,在大虎的視線中消失了。
父親走後,常師父把大虎叫到院子裡,把伴隨自己多年來的所有的家夥什,一樣樣的拿出來,介紹它們的名字用途以及來歷,這是師父教授給大虎的第一堂課,就像當年上學堂一樣,是入門課,常師父像跟大虎拉家常似的說,這些家夥什每一件對手藝人來說,都是有生命、有故事的,平日裡我們除了要使用它們以外,更要好好的保養它們,愛護它們。
工具就像人一樣,你好好的對它,它自然會回報給你,就拿一把斧子為例,你光讓它給你劈木頭,當苦力,卻從不打磨保養,他就會鏽跡斑斑,就會不聽使喚,關鍵的時候,就會給你顏色看。
聽著師父對一件件工具繪聲繪色的描述,真是開啟了大虎的眼界,在大虎的原來的認知裡,木匠不過就是把零散的木板,經過加工拼成不同形狀而已,拼成方的就成了箱子,拼成長方的就是櫃子,他沒有想到,木匠的學問遠不止這些。
看來,自己得加倍努力了,常師父看到,大虎聽他講的時候非常專注,原來的擔心放下了,因為對一個十三歲的男孩子來說,正是活蹦亂跳的時候,很少有能耐下心來長時間聽長輩指教,而不焦躁的,大虎還是少見的,常師父看到了希望,他覺得自己撿了個寶,教的就更加起勁了,以至於老伴招呼他們吃飯才被迫停下來。
山裡的天,有山與山的遮擋,亮的晚。
大虎估摸五點多點摸著黑就起床了,他來到院子裡拿起掃帚,開始打掃院落,又把散落的木板,還未開據的木頭,挨牆靠背碼放整齊,做完這些散活,大虎點著灶火開始燒熱水,熱水燒好以後,大虎就坐在院子裡的石凳上,等著師父師母起床。
天矇矇亮了,屋裡傳出了師父的咳嗽聲,大虎知道,這可能是師父起床的訊號,他趕緊把茶水沏好,然後隔著門簾,給師父師母請了早安,師父師母收拾的差不多了大虎才進屋,把師父的夜壺拿出,倒在院外的小菜園子裡,這些都是父親叮囑大虎做的。
常師父在院子裡打量了一番,看到茶沏好了,零散的木頭歸置好了,院子打掃的幹幹淨淨,該有的禮數都盡到了,心裡十分滿意。
這個時候,師母把早飯端上了石桌,師父招呼大虎挨自己坐下,幹了一個早上,大虎的肚子有點餓了,他看見師父師母都拿了一個窩頭吃,他也學著拿了一個窩頭,當他剛要掰下一塊,往嘴裡送的時候,就聽見師母發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