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二十四小時過後,陳岱川才拿起手機,按住那個半熟悉半陌生的名字。
“李從……一。”陳岱川把最後的“一”字咬得很輕,“今天有時間嗎,還是昨天的老地方,我有些話和你說。”
“有。”李從一立即答道,有些緊張。
實際上,從昨天陳岱川突然離開後,李從一就感覺到一絲怪異,電話裡陳岱川刻意壓穩的音調更是把這份怪異加重,讓李從一心裡七上八下的。
李從一想著昨天陳岱川到得比他早,今天怎麼著也不能讓陳岱川繼續等他了,於是都沒怎麼拾掇就打車趕往那家咖啡店。
但等他到的時候,陳岱川還是已經到了。
李從一細琢磨原因,不禁悲從中來,人陳岱川有錢有勢,開的是幾百上千萬的豪車,他隨手打的快車能比得過嗎。
隨即,李從一看到陳岱川筆直地坐在那,身體肌肉繃得很緊。
這個狀態的陳岱川還真是少見,他給李從一的感覺好像永遠都是雲淡風輕的。
李從一如臨大敵地坐下,面上還特別乖巧地展露一個笑容。
陳岱川沒說話,只是目光一寸寸地移過來,分量沉重地壓在李從一身上,黑色的瞳孔滿是李從一沒法看懂的探究和更深層次的情緒。
李從一被看得有點發毛,開始猜測是何方神聖把陳岱川嚇成這樣子,就算他“抄襲”也不至於讓大老闆風雲變色,該不會是孟澤那混蛋說了什麼“你不把李從一交給我,我就讓平川破産”的威脅吧。
所以這眼神,是決定把他送出去的愧疚?
一如範蠡把西施獻給吳王夫差時候的心情?
李從一連忙用意識清空腦子裡那些有的沒的,咳嗽了兩聲,決定打破沉默。
但陳岱川微微動了動。
李從一立馬閉嘴,等陳岱川先發言。
陳岱川注視著他,鄭重開口:“李叢,我是宣慈。”
李從一一怔,這是什麼路數?
難道這就是影帝的覺悟,已經開始對上戲了?
李從一正準備將戲就戲地喊一聲“太子殿下”,就見陳岱川的眼神忽地幽遠起來,好似透過他的臉,看到了遙遠灰暗、凝固在史書裡的曾經。
“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應當是你入宮那一天,當時你才九歲吧,被一位公公引著去見父皇,經過崇德殿的時候,我正好被父皇罰跪在殿外。那天在下大雪,我全身都落了一層雪,我聽聞你的國家地處南方,終年溫暖,應該是從沒見過落雪的。你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說,這便是堆雪人玩嗎?公公呵斥你一句大膽。”
陳岱川輕緩的聲音無比清晰地落在李從一的耳裡,然而李從一卻像是沒聽懂般,神情茫然而無措。
雙眼開始變得模糊,那是紛紛揚揚的大雪隔著千年的時空,又下在他眼前。
那一場雪真的是很大啊,李叢沒見過雪,他只在小時候,被宮女抱在懷裡哄睡覺,聽宮女說過在北方的南宣每年冬天都會下雪,雪是潔白的、柔軟的、美麗的,會把所有東西都掩蓋,南宣的小孩子不怕冷,在屋外面堆雪人玩。
李叢陷入朦朦朧朧的睡眠時,還在想,雪人是什麼啊?
李從一沒把這一段寫進劇本裡,太幼稚,甚至不符合邏輯。
他始終想不明白,他怎麼會在以質子身份進入代表屈辱的南宣皇宮時,在心驚膽戰、無比恐懼卻又要強裝鎮定的時候,還會脫口說出那般孩童心性的話。
他早就不是個孩子了,他對自己註定苦難的命運,早已有了清晰深刻的認知。
想來想去,或許還是因為那場雪下得太大了,就算是土生土長的南宣人,一輩子也很少見到那麼大的雪。
什麼紅牆碧瓦、枯樹殘花,皇帝待的崇德金殿、村野住的茅屋瓦房,都統統被白雪掩蓋,極目間一片澄澈,天下大同。
讓乍入南宣的小小李叢恍惚間就忘了這個世界本來的模樣,他還以為雪落潔白時,一切就都是潔白的。
那段隱秘、難宣於口的往事,就如同那年冬天的一片雪花,只輕快飛揚了剎那,就在公公淩厲的呵斥中,陡然墜落,融入汙濁的泥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