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確實,沒有帶惡意。
桓是知心口一鬆,嘆道:“關於桓家的事,我很慚愧……”
“你慚愧什麼?”臧愛親道,“家事牽扯,你才是那最無奈的一個。”
“我其實,不是對皇家感到慚愧。”桓是知鼓起勇氣,直視著臧愛親的眼睛,“我是對無辜的天下,無辜的百姓心存慚愧。”
功成枯萬骨。
司馬氏,桓氏,還是劉氏,本質上真的有什麼差別嗎?
眼神中的質詢中帶著的些許敵意,桓是知並非是在無意中釋放的。她確實想聽一聽,這位當朝皇後會怎麼對答。
而其中帶有的困惑,同樣也是真切的。
臧愛親能感受到桓是知語氣中矛盾的刻意與真誠。她也不惱,只平靜地問了一句:“是知,那你覺得,如今的這個天下如何呢?百姓的日子,較之前幾十年又如何呢?”
桓是知沒有言語。
前晉南渡之後,坐在龍椅上的帝王無論是殘暴還是昏庸,朝堂的大局基本都為各大士族掌控。而士族考慮的,自然不會是下層黎民百姓的利益。之後的桓玄,真正當政的時間不過數月。可在宮中的日子,他夜夜笙歌,極盡享樂;而出宮又多半是為了徵戰。流離失所,難得溫飽。她自己也親自嘗過人間的苦楚。
雖然出身大士族,雖然對劉裕心中多少有些芥蒂,但桓是知不得不承認,百姓們如今的日子,確實比以前好過了許多。
賦稅減輕,溫飽不愁。也不用再擔心官兵或盜匪會在光天化日之下破門而入,搶走自己的妻女。
策試的恢複,讓讀書人進入仕途不再依靠舉薦,為寒門學子提供了更為公平的機會。如今,在梁山伯等人的努力下,官學和私學已然得到了良好的重建和發展。
登基不過數年,雖說不上國泰民安昌盛繁榮,但新朝確實有欣欣向榮的態勢。
臧愛親已經從桓是知的臉上得到了答案。
幾瓣梨花飄落。臧愛親攤掌接住,細看著淡色的花蕊,輕聲道:“天子之位,有一撮人耽耽虎視,心嚮往之;而百姓們,則是敬之畏之。但,是知,你我都算經了一些事,我既讓你叫我一聲大姐,你對我也算誠實,我便也同你說說我心中所想。”
桓是知不由正了正身子:“洗耳恭聽。”
臧愛親空握起拳,將小小的梨花攏住:“要我說,這個皇宮就是一個巨大的當鋪。”
桓是知不解。
臧愛親繼續道:“你說的不錯,坐上帝位的人,應該對天下,對百姓抱有羞慚之心。他既然走進這個當鋪,就應當用自己的精力、智慧去處置國家大事,應當壓抑自己天然的感情,去成為一個以江山為重的人。如此,那個尊貴的位子,就會實誠地回饋他富貴榮華,回饋他最高的權勢,甚至,能讓他千古留名。這就是皇族正統的,也是正確的規矩。
可有些不懂規矩的人,陰差陽錯地也坐上了那把龍椅,卻不願意交出自己珍貴的時間與情感。這種時候,他也能暫時得到好處。可是,多是好景不長,他很快就會被這個皇宮吞噬,嚼得骨頭都不剩。”
聽到這裡,桓是知不由地去環顧四面的宮牆。馬文才此刻,會在哪一個角落呢?
有那麼一瞬,整座皇宮彷彿真的化成了一隻怪獸,張開了血盆大口,要讓所有野心勃勃卻不懂規矩的人灰飛煙滅。
桓是知心中一顫,不由暗暗地捏緊了拳頭。
為君的規矩她不明白,但“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她從未敢忘記。
皇宮這家的“當鋪”,在同一時段只能接待同一個客人。
桓是知的神情有些許恍惚。臧愛親關切地望著她:“是知,你怎麼了?”
“沒事。”桓是知搖搖頭,“適才的話有些高深……我在認真地思考。”
“什麼高深呀,我也不過是認得幾個字。”臧愛親笑道,“倒是你,讀的書多,懂的道理也多。我時常想,要是我能有你這樣的學問和聰明,我這個皇後之位坐得,也不會這麼不安心了。‘母儀天下’這四個字太重了。我的時間不多了……否則,還真要和你好好地討教一下如何做一國之母呢。”
桓是知心驚,急忙跪下。王蘭也急忙跟著下拜,低著頭不敢言語。
“皇後娘娘這是說的什麼話呀。”桓是知盡量穩著心神,“娘娘您賢德端莊,智慧過人,是天生的國母。要說要向民女討教,那可真是折煞民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