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行是為了完成謝先生別出心裁的“試題”,書院要求眾學子“自力更生”,原則上不能帶書童。桓是知便打發了平藍回建康。其他人的書童也大多借此機會回鄉探親,難得地休了假。
於是六位“公子哥兒”便自己揹著包袱牽著馬,往山下去。
畢竟臨近年關,桓是知對此次下山還是頗為興奮的。猶記得在建康時,每年的這個時候,大街小巷都是張燈結彩;廟會雜耍,更是熱鬧非凡。在杭州待的那一年太匆忙,沒能好好領略這裡的人文風情;桓是知私心想著,這回可要“假公濟私”一回,好好地感受一下西子湖畔的年味。
可還未進城,桓是知的好心情為沿途的所見所聞,磨得所剩無幾了。
城郊近十裡,觸目的大部分小屋都破破爛爛。絲毫沒有春節將近的喜慶氣氛不說,還不時能瞧見不少乞丐。
桓是知看得難受,同行之人也多是面有不忍。
梁山伯嘆氣道:“唉,今年入冬時便連降暴雪,比往年冷得多。大家的日子更難過了。”
臨近城門,一個衣衫襤褸的小男孩突然跑過來,拉住王藍田的衣角:“大哥哥,求求您行行好,給我點碎銀子吧。我已經三天沒吃飯了,我真的好餓……”
“哎呀快把你的髒手拿開!”王藍田嚇了一跳,急忙用力地扯回自己的衣角,極其嫌棄地拍了拍,“臭小子,你知道這衣服多貴嗎!就是把你賣了你也賠不起!”
那小男孩被王藍田一吼,嚇得不敢說話。
“王藍田!你有沒有同情心啊!”祝英臺瞪了王藍田一眼,忙上前護住小男孩,又掏出一錠銀子放到他手心,“小弟弟你別怕。這點錢你拿去,快去買點吃的吧。”
那小男孩頭一次見到這麼多錢,竟站在那裡發愣。
桓是知瞥見小男孩只穿了一雙破爛的草鞋,腳趾通紅皸裂,便也掏出一錠銀子,蹲下身子交給他:“這個也給你。去買一套棉衣棉鞋,別再這麼挨凍了。”
小男孩一手託著一錠銀子,突然撲通一聲跪下來,連連磕頭:“謝謝菩薩!謝謝菩薩!”
桓是知驚得急忙把他扶起來:“孩子,我們不是菩薩。男兒膝下有黃金,上跪天地神明,下拜父母師長,你不能這麼隨便就給人下跪,明白嗎?”
那小男孩懵懂地搖了搖頭,又沖祝英臺和桓是知鞠了一躬,便趕緊跑掉了。
“好一個男兒膝下有黃金,哈哈哈。”有人忽然大笑起來,“這是我今天聽過的,最有趣的笑話。”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二十五六的青年人正蹲在一堆草鞋旁邊,撫掌大笑。那青年人身材高大,乍看也算是相貌堂堂。只是衣衫樸素,打了好幾處補丁,嘴角還叼了一根小樹枝,頗有些痞裡痞氣。
“好笑?”桓是知皺眉,“這位兄臺,請問在下的這句話好笑在哪裡?”
那青年人站起身,打量了一番桓是知一行人,語帶不屑:“都是尼山下來的學生?難怪,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現在的學生啊,一肚子沒用的墨水,其實什麼都不懂。”
“你這話什麼意思?”馬文才走到桓是知身邊,“我看你是存心挑事。”
“馬文才。”桓是知示意他先別插嘴,又對那青年人揚了揚下巴,道,“既然你說我們什麼都不懂,那我倒要聽聽,‘男兒膝下有黃金’,這句話好笑在哪裡。”
“這位小公子啊,你可聽過‘何不食肉糜’?”青年人“噗”地一聲吐掉口中的小樹枝,“這句話好笑嗎?”
這句“名言”是大晉皇室南渡之前,“著名”的痴呆皇帝司馬衷所言。桓是知自然聽過。
“你的‘男兒膝下有黃金’,就和這句‘何不食肉糜’一樣愚蠢可笑。”青年人繼續道,“那個傻皇帝問吃草根樹皮的老百姓為什麼不喝肉粥,你這位貴公子叫連鞋都穿不起的小乞丐不要隨便下跪。嘖嘖嘖。小公子啊,我告訴你,你要是再給那個小孩一錠銀子,就算你叫他去殺人,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去的!”
“這位兄臺未免說得太絕對了吧。”梁山伯插話道,“古往今來,貧賤不移,威武不屈的可大有人在。就看當世,不也有不為五鬥米折腰的五柳先生嗎?”
青年人瞥了一眼梁山伯,見他身上的服色相較平庸,笑道:“那是還沒窮到份兒上。我看這位公子不像是出身豪門,應該自認為挺有風骨吧?可是至少你還有資格進書院,也湊得出束脩,在我們大晉也算是中上等的人了。如果你餓上個十天半個月,摸得清自己嶙峋的根根肋骨的時候,哼,那個時候你還想得起自己的風骨嗎?”
“你自己做不到,就覺得別人都做不到嗎?”祝英臺忍不住出來維護梁山伯。
“我要做到這些幹什麼?”青年人還是笑,可眼底卻流淌著深沉的惆悵,“老百姓啊,就只求吃飽飯而已。不求讀書,不求尊嚴,只求吃口飽飯。可是,這個世道啊,連這點要求都不能滿足啊。”
桓是知環顧四周,心有慼慼,嘆道:“這杭州,怎麼突然冒出來這麼多窮苦饑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