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茜曾經想過,她可以和巴爾德搭一艘船,在波士頓出發,前往愛爾蘭,到都柏林的懷特佛萊爾教堂成婚。他們兩個可以幸福地過一輩子。在那美麗而荒蕪的綠島,搭建一座木屋,過原始的生活。
只是他們兩個。
然而簡的死,給這一切帶來了陰影。她不能不責怪自己對她的死亡負有重大的責任。倘若她沒有隨意相信帕裡斯牧師的許諾,她絕對不會讓那個戒指掉在他的手中。而現在,她的主人死了,她才知道,沒有了她,自己根本像是上不了發條的懷表,秒針顫動,寸步難行。
接著當她在清理奧丁森先生房間的時候,發現了那個鑲嵌著綠色寶石的項圈之後,她對自己的憤怒一股腦地被沖刷到了對奧丁森家族的憤怒之上。
這兩個無恥的男人,她在狂怒中想道,如果不是他們來招惹福斯特家族,將簡娶回殖民地,她恐怕也不會死。她的心髒在胸腔狂跳,是的,帕裡斯牧師固然可鄙,可是比他更可鄙的是這兩個道貌岸然的奧丁森。
她曾經一味以為奧丁森先生只是狂傲,而奧丁森神父心思細膩,與簡和自己都頗為交好…她沒想到,外表如此信仰篤誠的奧丁森神父,居然會無恥地被當做別人的所有物。
她將項圈交給了帕裡斯牧師後,在海邊徘徊了很久。
這裡的海水連著英格蘭,她若不是插翅難飛,真想回到她的家中,凝望巴斯修道院的彩色窗戶,讓自己的靈魂得到片刻的寧靜。
一六九二年八月,洛基奧丁森被判處火刑,而涉嫌和他有背德亂倫關系的索爾奧丁森被判處絞刑。在九月來臨前,奧丁森府邸變成了一座空蕩蕩的鬼城。她拿著燭臺在府邸行走,時不時要轉過身檢查自己背後是否有人。這座巨大的宅邸裡面似乎有太多不甘願的怨靈,對她緊緊跟隨。她偶然在睡夢中聽見尖叫聲,在汗水中驚醒。九月似乎很快就要到來了。
而她沒有想到,故事的結局竟然是這樣的。
一七二零年,她在離開殖民州之前,那也是一個九月,達茜被一個朋友邀請回到麻省遨遊那裡新整修過的原野。在前去他住宅的途中,她發現馬車距離沙林已經不到十五英裡。他們的馬車路過了一家客棧,那裡有個年老的馬夫正提著一桶水給馬匹喝,旁邊跑過了一輛裝滿了剛收割燕麥的車。
馬夫沖著趕車的年輕人喊,「你是從沙林來的吧?今年聽說那裡收成不錯。」
沙林…這個名字在達茜的腦海中已經模糊了太久,當年已經是五十幾歲婦人的她像夢醒一般地對趕車的人問,「這裡離沙林很近嗎?」
車夫粗聲粗氣地回答,「過了前面的山就是。」
達茜看著天際線,那裡有一座灰色的山坡,靠著陽光的地方開著許多鮮豔的黃色花朵,麻省的夏日總是那麼令人神往,雲朵在山坡上留下了斑駁的痕跡。
突如其來的沖動讓她想回到奧丁森府邸看一看,正巧時間還不到午後,她想也許回去以後可以在奧丁森舊宅過個夜,她聽說女僕薩利仍然在那裡居住,他們前兩年仍然保持著書信聯絡,當然他們從來閉口不提奧丁森家族發生的那些事情。在客棧休息了一會以後,達茜帶著兩個傭人一起出發向山行進,旅途的跋涉讓兩匹老馬疲累不堪,但是他們依然在太陽下山前趕到了沙林鎮上。
那裡的建築風格幾乎毫無改變,彷佛過去的那三十年只是一場夢一樣。鎮上的布料店和書店還未打烊,溫暖的黃色燈光照亮了灰色的石板地面。達茜將僕從留在鎮上處理事務,獨自沿著熟悉的小路向海邊走去。在夕陽的餘暉下,沙林鎮的灰色教堂顯得更加灰暗,而那山谷旁邊的墓園也不免染上一絲孤寂的色彩。達茜穿過墓園,那是去奧丁森宅邸的捷徑,接著左轉走向了那片荒蕪的果園。真難想像,她過去曾經和其他僕人,花費了大量時間在照看這裡的薔薇和蘋果,而如今蘋果樹仍然直立著,而薔薇的藤蔓已經爬滿了地面,她努力躲閃著,才沒有使那些尖刺勾壞她的外套。在那片瘋長的草地上,有幾只山羊在啃食矮草。草地上峻峭光禿的坡坡坎坎讓她放慢了腳步。
達茜終究在日落之前走到了宅邸跟前,那裡的鐵門上有些常春藤,但鑰匙孔擦拭得乾淨,可見還有人在居住照料。她繞過半開的門,走到那個她曾經工作的廚房,在那裡的煙囪正在冒出一圈圈煙霧。在走廊的下面,她看見了幾個女孩。
「薩利還住在這裡嗎?」達茜開口問。
那幾個女孩粗魯地看了看她,似乎在考慮召喚家裡的獵犬來咬她。
「麻煩轉告家裡的人,我是達茜裡維斯,我曾經在奧丁森家工作,我曾是簡奧丁森的女僕。」達茜一字一頓地說,她很擔憂這些女孩是否並不懂得優雅的辭藻。
「當然,當然。」有個吸著菸鬥的老人突然出現在門邊,「達茜,真高興見到你。」
「埃裡克!」達茜歡叫道,眼前的老人恐怕已經有八十多歲,看起來卻還是神采奕奕,「我沒想到您還在這裡工作!」
「什麼工作,」那個老管家擦了擦菸鬥說,「我們也只是在這裡茍延殘喘罷了,府邸值錢的東西都被變賣了,最近聽說有要打仗的訊息,也許殖民州終於要鬧起獨立來…沙林鎮上的鄉紳們已經決定將宅邸的地賣給臨時政府,我們也很快要被趕走啦。」
「也許這也不失為一件好事。」達茜尋思著說。
埃裡克裂開嘴意義不明地笑了笑,「是啊,有時候在這宅子裡面,我還仍然能聽到奧丁森老爺的叫喊聲,有時候我覺得我似乎看到了洛基奧丁森的身影,他兒時的樣子,瘦骨嶙峋的孩子…也許是我老了。」
達茜笑了笑,在果園的盡頭,那裡曾是谷倉,而此刻,高高低低的雜草布滿了那個地方,也掩蓋了簡奧丁森的長眠之所。
三十年來,那些恩怨情仇早就化為雲煙,達茜望著落日留下天際的一團殘黑,前面是正在升起的一輪新月釋放出的淡淡光輝。落日逐漸消失在天際,而月光則越發皎潔,在晨昏交替之間,她在奧丁森舊宅門口的長椅上坐下。西邊的天空終於揮發出絢麗的金色,而那金色每分每秒都在失去琥珀般的光澤,在月光下,那些荒蕪的草叢似乎逐漸消失,她沉浸在了對於一六九二九月那一天的回憶當中。那也是一個寂靜的夜晚,她記得第二天奧丁森兄弟就將要在沙林鎮民眾的圍觀之下被處死。那個夜晚她坐在自己的窗前,點著一支雪白的蠟燭。深夜裡面起了風,用溫柔的手觸控著每一片草葉。她藉著明媚的月光看著果園邊的小路。她失眠了,想著自己所做的一切,想著帕裡斯牧師為了爬上主教的位置不惜毀謗奧丁森家族,讓權傾一時丶富可敵國的宅邸一夜變成廢墟。她想著自己的所作所為,她知道,即使這一切都完滿結束,她也不可能再同巴爾德在一起了。
她的心已經變了。
她的憤怒被恐懼所熄滅。
她望著聖母的小像,努力地記憶著主禱詞。
世界上原本沒有巫術,她心想,巫術是活在人心裡的,這跟信仰一樣。
鎮上的鐘聲傳來時,她看到了那兩個人影。他們一前一後,腳步趔趄,但是卻走得飛快。他們穿過了開啟的大門,行走在充滿紫羅蘭香味的空氣之中。
達茜坐直身體,那個夜晚格外寂靜,四下無人,只有高高低低的蟲鳴,她能夠看見那兩個人,也可以辨識出他們的臉來了。
她像是一尊鹽柱一樣望著他們,彷佛看著整個索多瑪城的毀滅,帶著好奇心和嫉妒,達茜聽著他們輕聲的對話。
那個柔和如同絲絨一樣的聲音是洛基奧丁森的,他說,「索爾,我們要從樹屋那裡走,去馬廄牽好我們的馬,輕些聲。」
另一個低沉的聲音問,「我們要去哪裡?」那毫無疑問正是索爾奧丁森,「他們發現我們走了怎麼辦?」
「傻瓜,」第一個聲音溫和地說,「我當然早就買通了那兩個獄卒,你以為東印度公司的那樁生意真是血本無歸嗎…」
第二個聲音嘆了口氣,「洛基,你應該告訴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