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基嘆了口氣，「你自然知道奧丁森家樹大招風，不知道有多少其他商人渴望我們家族在女巫風波當中全軍覆滅好讓他們坐收漁利呢…既然你怕鎮上的人說你護短，又何必不告訴他們你對此事一無所知，而把我獻給法庭呢？你又何必時不時冒著被人說閑話的危險過來看我？你自然知道他們忌諱我神父的名義，又害怕奧丁森家族的財力，不敢對我不敬或逾矩…你並不需要將自己和我牽連在一起。」
索爾抬起頭的時候，洛基的胸口突然提不起氣來。
他的兄長應該是一個充滿信心丶如同陽光一樣威嚴而又溫厚的金色的奧丁森，而此刻他卻反而像是流浪在街邊的喪家之犬，他的臉上無端多了不少細紋，胡茬也似乎久未修理，他的嘴唇乾燥到開裂，他的藍色眼睛中卻似乎有些潮氣。
洛基張了張口，覺得自己的喉頭很緊，半餉說不出話來。
「洛基，我當然知道這一切，我只想聽你告訴我你的清白…」他四下張望著。不遠處，獄卒正坐在牆邊翻看著一本小冊書籍，他的手邊放著喝了一半的一瓶劣質威士忌，洛基囚室的鑰匙掛在火爐的上面，而火爐旁邊的乾柴邊放著一把半鏽了的斧子。索爾看了看斧子，接著看著洛基，「只要你告訴我真相，我一定會帶你走…」
洛基張惶地抓住索爾握著膝蓋的手指，「不，索爾…你不能…」
「你知道我不能坐視你被燒死。」索爾說。
「索爾，相信我，切切不可做沖動的事情，」洛基低頭用嘴唇吻著他兄弟的手指，「主是怎麼告訴我們的？不可殺人丶不可姦淫丶不可偷盜，亦不可做假見證陷害他人。索爾，我的驕傲來自於我信奉對主的承諾，假若你一時沖動想帶我離開，即使我們兩個能夠逃脫審判，卻也不免被鎮上的人議為魔鬼的擁躉。更何況鎮上人人自危，到處戒嚴，你我根本插翅難飛，我懇請你…」
索爾的下顎因為憤怒而微微顫抖，「洛基，你知道嗎，有時候我真是受夠了你的誇誇其談，我當然不需要你對我的教誨，我只想知道這一切的真相，而這對你來說，恐怕才是世界上第一等難事。」他壓低嗓音接著說道，「你知道我對你的愛，也知道我對你的疑慮並非空xue來風。而我，我自然知道你對西芙的嫉妒，也知道你對奧丁森家的仇恨…」
洛基揚起眉毛，「你說我仇恨奧丁森家？」
索爾握緊拳頭，「我知道父親對你…」
「你是說在母親死後，父親經常打我的事情嗎？」
「我見過你身上的疤痕，也知道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你才決定退出對奧丁森家名號的追逐而轉而從事神職…告訴我，你是不是也因為我的逾矩而仇視我？」
「那你就錯了，我的哥哥，」洛基控制著自己的聲音說，「我承認在母親死後，我對父親的尊敬或有不足，也承認我不免聽到自己不過是奧丁森家族裡面那隻雜種狗的閑話。然而父親畢竟拯救了我，母親畢竟撫養我長大，而你，索爾奧丁森，本來該是這個世界上最瞭解我的人，卻終究懷疑我的清白，質疑我對你的忠誠。 倘若沒有奧丁森家，我恐怕不過是倫敦街頭的又一個死嬰，免不了化成一灘泥巴，流入下水道之中…我不能告訴你這一切的真相，只是因為告解室內的言語只屬於神，然而在這個囚室裡面，上帝作證，我可以告訴你的真相便是我寧願被燒死在火刑柱上，寧願被淹死在下水道裡，也不願意聽你的無端控訴。」
洛基說完以後走到窗前，不再理會索爾在他身後輕聲呼喊他的名字，「天色要變了，奧丁森先生，還請您移駕。」
或許他的命的確沒有那麼貴重，在這個小小的囚室之中，他竟然感到格外平靜。
手中的畫冊不自覺翻到了杜鵑，這種鳥類從不築巢，反而將自己的卵産在其他鳥類的巢中。
「你不該過於在意自己的身世。」已故的勞倫斯主教曾經對他說過。
這個老邁的男人無比信仰上帝，他常常督促帕裡斯牧師要多教導洛基學習如何更好侍奉主。
「上帝對你有祂自己的安排，」主教在告解室對洛基說，「你要謹記奧丁森家對你有恩，即使奧丁森先生對你如此嚴苛，你也要對自己的父親心懷尊敬。」
少年的洛基擦著眼淚，「我聽到僕從當中有人說我是父親撿回來的野種，給奧丁森家帶來了不祥，正是因為我不知道自己的位置，才會讓這個家亂成一團。」
主教蒼老的聲音似乎還在他的耳畔徘徊，「洛基，你是主的孩子。你必然知道摩西出生的故事，也許你是被丟棄在河水之中了，但是你要知道上帝對你的安排必然是有原因的。上帝安排摩西去米甸的曠野牧羊，乃是要造就他，訓練他，使他成為一個合適的器皿。而上帝對你自然也有他的安排，祂給你苛責，也許是為了教會你慈愛，祂讓你痛苦卻又將你醫治。 你的出身不凡，也許是正能夠成為屬靈的領袖，與上帝同工。洛基奧丁森，你雖然年紀幼小，我卻已經常常跟帕裡斯牧師稱贊你的靈性，等我死後，或許麻省主教的位置也將會屬於你。」
「我怎麼敢…」洛基失聲叫道，「我天生應該成為奴隸，卻有那麼多福分被照顧長大，受到教育，我對神的瞭解還那麼淺顯，甚至依然為了被父親責打這種小事勞煩您… 」
勞倫斯主教點點頭，「即使你生來為人所遺棄，後來又遭受到旁人的冷言冷語，甚至將來你也許會有更加黑暗的日子，被人汙衊丶被人揹棄，掉入深淵，不見天日，你依然要記得，神與你同在。有的人住在豪華大廈，卻沒有神的陪同，有些人住在簡陋茅屋，卻充滿喜樂贊美。你將成為神的器皿，這同你的身世和你的年齡毫無關系。這也是我經常和帕裡斯牧師所講的，當你遭受逆境，何必質問神的用意，只要信仰祂就行了。」
諷刺的是，現在的他卻跟聖經中的約瑟一樣身陷囹圄，然而他終究沒有約瑟那樣的覺悟，而將他送入囚室的，卻正是主教的接班人，他的導師，帕裡斯牧師。
「奧丁森神父，你知道我信任你，只要你的嫌疑洗清，你馬上就能夠回到教會繼續工作。」帕裡斯牧師這樣對他說，「沙林有人在行魔鬼之道，而這一切的矛頭都指向了你，如果不審問你，很難平息鎮上人的憤怒。我請求你原諒我。」
在他走進囚室以後，四下的鄉紳都離開了，只剩下他和帕裡斯牧師。
「帕裡斯牧師，」洛基最終問道，「勞倫斯主教去世也有好些年了吧。」
牧師呆了呆，「是啊，到今年八月就該有十二年了。」
「你能告訴我，勞倫斯主教的遺囑裡面究竟寫了什麼嗎？」洛基用手輕輕擦拭著石板床上的灰塵問道，「他於我而言，幾乎是屬靈上的父親，然而他過世之後，你卻從來沒有告訴我他對我所做的安排。」
帕裡斯牧師怔了怔，「奧丁森神父，我告訴過你主教從來沒有留下任何遺囑，上帝對他的感召太過匆忙，他沒有來得及為自己的身後事做任何安排。」
「當然當然，」洛基微微笑了笑，「你看我，怎麼把這些事都給忘了呢…也許我是該好好休息個幾天了。」
洛基將書頁翻到了白麵海燕，在書頁邊緣，身材嬌小的鳥類展開了黑白相間的翅膀，在水面捕捉著小魚。
他閉起眼睛回想起不久前的一個夜晚。
那天索爾不在府邸，他一早便啟程前往波士頓處理一些事務。而在簡的葬禮之後，宅邸的事情似乎閑散了下來，於是他打算藉此和埃裡克一起去雜務間和廚房向家裡的管事和傭人詢問一下近況。
他到雜物間的時候，才知道原來那天果園要收割蘋果和李子，所以不少人都不在，整個廚房空落落的。他信步走到女僕們居住的房間，想檢視因為雨水淤積而修補過的地板。
女僕的房間都有些窄小，從窗戶看出去，恰好可以看見宅邸側翼的那些果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