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著,發出細微的鼾聲。西芙眨眨眼定睛看著,索爾沒有躺在外套上,他的頭似乎不經意地枕在依然在翻看聖經的洛基的腿上。她看著他,他似乎沒有意識到西芙已經醒來,用手指輕輕翻動書頁,不時用鉛筆劃線摘抄著句子。洛基看起來很認真,他的表情有些肅穆,陽光在他的黑發上閃爍著。她記起來,那一年,洛基告訴索爾他打算去做神父。夢裡的她依然睏倦地看著洛基,用袖子藏住自己不解的表情。
一陣清風吹過,索爾的嘴唇動了動,似乎夢到了什麼一樣,皺起了眉頭。洛基把注意力從書上轉移到索爾臉上,他用手指輕輕撥弄索爾額前金色的碎發,然後撫平了他眉間的皺褶。這是一個夢亦或是真實發生的事情,西芙沒有明白。她在床上翻動身體,雨水正吞噬著這座年代久遠的老宅,雷聲漸漸蓋住了她夢中那個夏日的鳥語花香。
次日,西芙坐馬車終於前去了奧丁森家,那棵被雷劈中的樹被人移到了路邊,棕色的樹幹上有一圈焦黑的邊,露出白色的樹幹。她到達的時候,鎮上的許多鄉紳已經聚集在了奧丁森宅邸的門前,他們抓著管家埃裡克和洛基反覆詢問「女巫的情況」。洛基綠色的眼睛看起來有些濕潤,他悲傷地向他們解釋奧丁森太太已經因為吞食生鴉片而自殺了,她是無辜的,希望他們能讓她安息。
「如果她是女巫,除非是被火燒死,她不可能真的死去的。」一個聲音聒噪的大胖子喊道,西芙幾乎想從褲腿裡面抽出獵刀插進他那堆滿脂肪的脖子,「你們必須火化她的屍體。」
「你們不能夠做出這樣無理的要求,」洛基說,「奧丁森太太是無辜的,她是主的信徒,我們需要厚葬她…」在他身邊站著的似乎是簡的侍女達茜,她哭得滿臉通紅,用圍裙擦著眼睛。洛基撫慰著她繼續說,「先生們,請你們不要再為難奧丁森家…不要讓心中的惡魔遮掩你們面前的真相。」
「帕裡斯家的兩個女孩還臥病在床,魔鬼的羽翼還未被剪除。」一個男人吼道,他的聲音引起了一陣附和。「沒錯,我們必須要確定奧丁森太太確實已經去世,才能放心,你們以為奧丁森家財力雄厚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嗎?奧丁森神父,下一個要懷疑的人就是你兄長,這幾天他一直對我們的調查百般阻撓,我們怎麼知道他不是共犯?」
西芙的頭皮因為生氣而發麻,她揚起了馬鞭「啪」地打在了說話人的身邊,嚇得那人一哆嗦,「你們瓊斯家忘了奧丁森老爺在世的時候如何在饑荒中接濟你們了嗎?」她的聲音有些顫抖,「還有你,你忘了奧丁森先生每年出海給您女兒帶回來的藥品了嗎?…你們這些見風使舵的東西,怎麼敢誣陷奧丁森家,怎麼敢誣陷索爾奧丁森?」她坐在馬上,比這些人都高出半個身子。
洛基看著她,「西芙小姐,多謝您的善意。」他的眼睛裡面閃爍著不明的情緒,「多謝您對奧丁森家族的信任。」
那些鄉紳們正看著他們竊竊私語,錯過了西芙眯起來的眼睛,「我信任的是奧丁森家,而奧丁森家只有一個奧丁森。」
洛基的肩膀不易察覺地微微抖動了一下,接著他給了她一個溫暖的笑容,「當然了西芙小姐,這麼多年您都沒有變呢…索爾奧丁森…奧丁森家的希望…請容許我代替家兄感謝您的忠誠。」
他開啟鐵門,卻看到莊園前門湧出來許多僕從,「奧丁森神父,快去後院…」西芙下馬跟著這群人一起穿過大堂走去了後院,在懸崖邊,那個老舊的谷倉上正冒起一層層燃燒的烈焰,黑煙順著風升騰起來。
西芙跟隨著鄉紳們一起跑向了後院,一股熱氣撲面而來。
站在谷倉前的正是索爾,他手持火把,凝視著眼前燒得劈裡啪啦作響的、他新婚妻子的閨房。西芙捂住了嘴唇,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的側臉。索爾回頭望著洛基,又望著她,最後把目光放在了那群同樣目瞪口呆的鄉紳臉上,「這不是你們要的嗎,讓奧丁森太太的身體化為灰燼?」
洛基走到他身邊,他的臉上也有些驚詫的表情,「索爾…」
西芙看著烈焰吞噬了漂亮的蕾絲窗幔,她看見在火焰中,那臺奧地利的鋼琴正在發出炸響,簡的那些漂亮的女工隨著熱氣揚起來,邊緣捲起,最後裂開。濃煙嗆得不少紳士捂住了眼睛,而簡那個貼身女僕達茜看起來臉色蒼白,幾乎站不住了。
「這是我能夠給簡的厚葬。」索爾輕聲說,他的表情看起來甚至有些溫柔,「她是個好女孩,一直都是,她的死跟奧丁森家脫不了幹系,跟我脫不了幹系。」
「索爾…」洛基厲聲打斷他,「我們都知道簡是無辜的…」
谷倉在一陣爆響之後轟然倒塌,紙張燃燒得灰燼飛翔在空中,像是一群死神送來的螢火蟲,在灰色的天空下紛紛四散,散發出焦灼的氣味。很多年以後,西芙依然忘不了那天的天空,被火焰吞食而煥發出奇異的暗紅色。
後來西芙聽說,簡死去的那個晚上,索爾的那匹白馬受到雷聲的驚嚇,脫韁而逃,像是奧丁森老爺一樣從峭壁滾落了下去,跌死在了沙林的海灘上。那一夜的雷雨竟見證了兩個逝去的生命。這華麗的厚葬中,火光把索爾的臉照亮,他看起來像是一個真正的神,一個面對自己失去的王土無可奈何、無能為力的天神。索爾最終丟下了火把,雙腿像是喪失了力氣一般,跌坐在了那團烈焰之前。
洛基走到他身邊站著。
西芙在側面看著這一對奧丁森兄弟,索爾的臉上寫著頹喪,他穿著暗色的獵裝,襯衫敞開著,而洛基卻衣冠整潔、表情平靜。
那是那一年新英格蘭最後一個帶有冬天氣息的早晨,在奧丁森家谷倉夷為平地之後,洛基命人挖來新鮮泥土,在谷倉所在的地方搭建了一座小小的土山。接下來幾天,天氣回暖,細雨綿綿,新英格蘭似乎一夜之間開了不少李花。等到複活節前夕,西芙再去拜訪索爾,那土山上竟然已經長出了青草,細細短短的,悠悠的青綠色蓋滿了整個後院,看不出那裡曾有焚燒的痕跡。
他們在那個土山前進行了簡的葬禮,幾乎沒有幾個人參加,只有簡在新阿姆斯特丹的遠親前來。鎮上沒有其他神父願意主持所謂女巫的葬禮,因此洛基簡單進行了儀式。他穿著莊重的黑色禮服輕聲說道,「簡奧丁森,或者是簡福斯特,我認識的那個女孩,來自巴斯英格蘭。她出生在信仰主的家庭,是虔誠的信徒。因為主的旨意來到奧丁森家,與我的兄長結合,互敬互愛。時光飛逝,他們的婚禮竟然已過去兩年,我依然記得那天她笑容愉快、彈琴唱歌的景象。我親愛的朋友們,這個世界沒有終結。安息吧,我的朋友,你的靈魂將會延續。主必會引領你走出死亡的幽谷,帶你繼續歌唱希望的詩篇,直到祂榮光降臨的那一天,我們會一同吹響號角,在天國重逢。記得,死亡不是簡奧丁森的終結,她的信仰讓我們更為堅強,她的寬容令我們感動。望她的靈魂,和已亡諸信者的靈魂,賴天主的仁慈、息止安所。」
在稀稀拉拉的應和聲中,索爾拿著手上的玫瑰放在了那方小小的石碑前,那個石碑上刻著幾行字,「愛妻簡奧丁森1670﹣1691),願她複活。」
索爾轉身的時候望著西芙,她看到他眼睛裡面誠摯的悲傷。她想起來簡對她說過的那一席話,她真的懂得相愛嗎?她叫她阿芙洛狄忒。什麼是相愛呢?相愛會不會讓人無法控制自己的眼睛,忍不住要看著他的愛人,像是一個口乾舌燥的人明知道水中有毒,卻依然還是要飲鴆止渴?她望著索爾,索爾的目光從她身上轉向了站在石碑邊捧著玫瑰的洛基,他的表情如此柔和而哀傷。玫瑰花和洛基身上穿著的黑色的袍子形成了色彩的對比,在午後的陽光中,洛基看起來像極了多年前那個在樹下讀聖經的少年。
西芙幾乎聽到了簡在耳邊的說話聲,「我本來無意愛他,我也曾經努力想將愛情的萌芽掐滅,但是當我看著他的時候,我心底的愛卻複活了,我無法仇恨他,我無法不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