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除夕前夕,何靖山約了簡方重喝杯茶,敘敘舊。
一小間幾平方大的茶室,茶湯雲煙嫋嫋飄起,兩位年過半百的男人對坐,均已青絲華發參半,窗外雪花紛揚,一株有了些年頭的梅花粗粗細細的枝幹延伸,或結了花骨朵兒,或微張了嬌顏,覆上了冰冰白雪,更襯得它生命張力十足,傲骨錚錚。
兩個人各執一杯茶,示意了一下,遞到唇邊,入口微澀,唇齒夾香。
“方重,有些事情我們終究是管不了了。”何靖山率先切入話題,也沒有什麼鋪陳的寒暄。
“感情的事,誰都管不了。”簡方重應和,面上也沒有什麼神情,心頭卻有些跳動。
從這一位老朋友口中聽到“方重”這兩個字,已是久違,那些意外發生之後,兩家人就不再有密切往來了,時間一長,十幾年過去,再深的情義都是會淺淡散去的,而這一聲稀鬆平常的稱呼,恰好敲開了已經塵封起來的往事。
“緣分這樣的事,應該是要交給命運的。”他想了想,又隨口添上一句。
“也是,沒想到我們這輩子未盡的緣分,反倒是在孩子們身上應驗了……”何靖山說得有些惆悵。
簡方重呷一口茶,放下茶杯,又提起茶壺往兩個杯子裡添了茶水,是上好的臨滄普洱,湯色紅褐明亮,特有的香氣徐徐悠長,促使著品茶的人深深吸了一口沁入肺腑。“那就隨他們去吧,父母輩的事情,不該牽扯到孩子身上。”
“聽你的意思是同意了?”
“我沒想過要阻止。”
何靖山低嘆了口氣,將茶杯捧握在雙手暖著,看向簡方重,會心一笑,如釋負重,“我原以為你這一關會很難過。”
簡方重倒是笑得開懷了一些,“你應該是瞭解我的。”
當年的那一件件事情之後,兩家並沒有任何的爭吵打鬧,也沒有什麼口角紛爭,沒有埋汰,沒有責怪,畢竟從年少時就相識相知,一步步互幫互助攙扶著走來的,對彼此的心性都太過熟識瞭解,彼時情義甚篤,是真的拉不下臉面來究根結底,惡語相向,卻也不曾平心靜氣的坐下來面對面的談一談。
其實那時候,面對突發的接連的鬧劇,轉而演變成一系列的悲劇,能夠拿捏住自己的理智已經算是對這一份情義最好的交代,坐下來談什麼都已經是於事無補的了。
所以呀,心裡存了顧忌,猜疑,有了芥蒂,卻始終都憋悶著自個兒胡思亂想,也就註定他們的情分走到了盡頭,萬事萬物都有命數,時候到了。
其實何靖山說得沒錯,簡方重這一關是不好過,他不想讓簡沁再去攪以前的那些渾水,他不想兩家的孩子還有任何的情感糾纏,嘆只嘆偏偏有時候,命運就是這般安排的,他抗拒不了,違逆不得。
初時求婚事件鬧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簡方重去找簡沁探了探她的意思,當時的簡沁沒有過多言語,他只當是她一時置氣把杜影雲當成了與他抗衡的籌碼,藉著杜影雲的力來爭取“美滿”的掌控權,自個兒的女兒他多少知道一些她的心性,當然,他也知道她暗地裡搞得那些個小動作,既然無傷大雅那麼他就陪著她玩玩,由她去折騰去胡鬧,反正最後結局他是有這個能耐去幫她收拾的,倒也無妨。
那一次,是他第一次憑借父親這麼個身份,正式的跟簡沁說起兩家的陳年舊事,但也不全然是和盤托出,說了一半留了一半,其中盤錯的細枝末節牽連甚廣,若是全都說開了,簡沁即使是已經這個年紀了,也未必能夠承受得了,她的心依舊純粹得像個孩子,是真的簡單,有一些太過晦暗的事,她不適合知道,不然,她是放不過自己的。
最後那一句他說的,“簡沁,明知道是錯的事情,就不要去做。”是真心勸誡,不要一時胡鬧迷了心智,錯把虛妄當成了真。
所以這一段時間,簡方重是一直都堅信著,簡沁是可以把這一件事情處理好的,理智的抽身退出,不再和杜影雲有任何假意的糾葛。
直到那一個深夜,他還清楚的記得是臘月廿二這一個夜裡,當時已經睡下,簡沁卻是急匆匆的跑了來,不管不顧是否合乎情理。他們現在住的這一個別墅,對她來說多少是有些心理禁忌的,真的可以借用無事不登三寶殿這一詞來形容,所以簡方重當時也是嚇了一跳,趕緊起身去看看,然後,這父女倆,在書房裡就這樣談了一夜。
簡沁跟他說,她是真的愛上杜影雲了,他們決定結婚。這般直接了當的脫口而出,一點女兒家的羞態都沒有,全然不扭捏,愛得坦坦蕩蕩。
簡方重沉默,一時無言以對,睏意早消,只是真的一下子難以轉圜過來,只能幹瞪著眼細細琢磨消化這麼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簡沁是異常亢奮的,她甚至還沒有來得及想明白為什麼深更半夜的要跑到這裡來,但就是控制不住,她從來都不曾想過,在跟杜影雲真真正正的明確了彼此的心意後,第一個想要迫切分享的人,竟然是簡方重,自己的爸爸。
她是真的想哭,忍不住,所以她的眼睛裡一直都是濕潤潤的,有些許水分遮蓋,鼻頭也酸楚難忍,但又不想真的哭出聲來,太過孩子氣挺丟人的,所以就只得強抿著嘴唇,一副倔強的表情,眼睛瞪得大大的,強壓著自己這一顆激烈蓬勃的心髒,已經跳動得沒有韻律可言。
簡方重知道,今晚的簡沁拋開一切跑來,放下面子,她是來懇求他的。她這般的一副模樣,跟年輕的葉子太相像,眼睛裡充滿著美好的期望,卻是把這一種期望孤注一擲的全然的託付在了他的身上,他不能親手將它們揮散覆滅,不能。
所以簡方重同意了,他不是放心杜影雲這麼一個人,而是不忍心簡沁好不容易築起來的這般美的一個夢被他堪堪給打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