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州,十四年前
昌平五年,帝楚嘯一朝性情大變。楚嘯忽然不宣見女眷,就連他曾經珍若至寶的淳襄公主亦是再也沒能踏入宣室殿。那座汴京最尊貴的殿宇,一下子變得寂冷孤清,再也沒了歡聲笑語。
楚嘯再度流連情海,日日到飲香瓊樓拜謁。夜夜笙歌,荒廢朝政,便是黃河水患也無暇治理。任用一幹佞臣,偏設苛捐雜稅,民不聊生,社稷動蕩。
沒過多久,中山王楚珏在百姓請命和家臣的勸說下,以“清君側”為名,揮師入京。大軍統領是蔓渠三公子之一——驍勝將軍,而先鋒將軍正是譚麟。
這一年初夏,本應是百花吐蕊的時節,帝京裡卻是百花凋零,一片蕭條景色。
飲香瓊樓的昱珩公子飲鴆赴死,楚嘯傷心過度,身體一日不若一日,膝下皇嗣年幼難掌玉璽,終於將帝位禪讓於楚珏。
不多時,楚嘯重疾不治,薨。楚嘯彌留之際,淳襄甚至都沒能見上一面,聽新帝楚珏說,楚嘯仍舊是不願面見女眷,哪怕是最後一面也不肯施捨予淳襄。
新帝楚珏仁心為懷,將楚嘯以帝制葬於茂陵。淳襄年幼,仍居關雎宮。楚嘯膝下其餘三子三女皆遷居南宮,一應食宿仍保持皇子公主待遇。
因著淳襄外祖父吳國丈同姜閣老交好的緣故,姜閣老時常來關雎宮照看淳襄。姜閣老乃朝中重臣,新帝楚珏對他是頗為忌憚。沒過多久,楚珏破格冊封先帝么女淳襄為西周國的長公主。
這一年隆冬,雪花漫天。
南宮裡一場瘟疫將秀麗江山千裡銀裝染作了血紅。
先帝皇長子身染天花,南宮被迫封宮。一時間,南宮別苑成了眾矢之的。起初尚還有侍應日日朝院牆裡丟去吃食,後來隨著時間的推移,南宮眾人漸漸被人遺忘。南宮裡,不論是皇子宮女還是主子奴才,皆被一道銅牆鐵壁似的宮門阻擋了生機。任憑裡面的人苦苦哀嚎,卻是無一人敢以開啟那道宮門。
關雎宮
“姑姑,襄襄好久都沒見著湛哥哥了,咱們去南宮看看他好不好?”淳襄尚還不知南宮裡的一場瘟疫,只不過吵著嚷著要見自己的三哥。
初陽姑姑眼底流露一絲隱忍難為,天花惡疫,年幼的楚泓湛哪裡還有什麼活路?前幾日遠遠地路過院牆,南宮裡哀嚎求救的聲音幾乎是十分衰弱了,裡面百十口人只怕早已是兇多吉少。初陽姑姑輕輕嘆了口氣,“襄襄”,頓了頓,本想撒個謊糊弄過去,一時間竟找不到稱口的理由,“姑姑怎麼忘了,鍋裡還熬著參湯,我先去看看火兒。”
初陽姑姑編了一個破綻百出的小謊,急急慌慌逃出了淳襄的視線。她不知她該如何告訴淳襄,她在這世上僅存的親人恐怕也要離她而去了。淳襄稚嫩的肩膀又怎能背負這樣的重擔,她只願時光能淡化一切,她只願淳襄能平安長大。
淳襄早已是能遍地跑的年紀,她想念湛哥哥,便是無論如何也要見上一見的,南宮裡淳襄去了許多次,熟門熟路,關雎宮一屋子丫鬟婆子委實有些嘮叨,所以淳襄想了個轍兒支走幾個跟屁蟲,便悄悄一人跑去了南宮。
淳襄興致沖沖跑到宮門口,卻發現如今的南宮竟有重兵把守,裡三層、外三層圍了個水洩不通。
淳襄躲在一圓柱後面,正為那些衛兵感到頭疼,卻在這時有一位將軍出現,他示出一塊金燦燦的腰牌,看守的門衛便退去了。
淳襄親眼看見他揭下門上黃黃的兩條,後來淳襄才知道那是封條。大門將將大開時,內裡竟散發出一股子重重的惡臭,許多屍體堆砌在門前,有的渾身潰爛還依稀能辨出男女,有的已經面目全非。
這是淳襄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麼是屍橫遍野,什麼是慘絕人寰。
那位將軍不顧滿地的屍身,毅然決然沖進了南宮。
淳襄忍不住沖到門前,幼小的她並不能趴過那高高的屍山,小小的胳膊在那腐爛的屍身上刨啊刨刨啊刨,一聲一聲哭喊著,“湛哥哥你不要死,湛哥哥你不要死……”
許久,那位將軍抱了個孩子出來,淳襄萬念哀思中燃起了希望,她欣然喚著,“湛哥哥,湛哥哥……”然而她的湛哥哥只不過看了看她,不言一句也無甚表情,面色慘白,如同一潭死水。
後來,那位將軍朝淳襄眉心一點,淳襄便失去了意識。他嘆了口氣,“難為你了。”他為淳襄將這一段記憶封存。
同年,驍勝公子辭官引退,此後音訊全無。譚鱗婉拒留任京師,調職益州,任太守一職。
十四年後的今天,淳襄才明白,那場慘絕人寰的疫病並不是什麼天花,否則她在南宮待了那許久為何沒能染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