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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名領主今夜做了個美夢。
就在奠基大典的當日,南洋主帥王朗焚香祝禱,當他把手裡的燃香插進香爐的瞬間,蟄伏地下的那條赤練巨蛇將被喚醒,燧人氏的詛咒將會籠罩在整個雙嶼,乃至整個閔州的上空。狂暴的焰團掠地而過,焚淨一切的雜草與藤蔓,宏願將從廢墟中涅槃。
一念及此,領主大人便是在夢裡,也會亢奮到血脈賁張。
認真算起來,大名領主是最早一批踏足中土的浪人,因為神風的指引,他們的撻伐本該無往不利。三年前若不是兗王——那個叫封璘的家夥帶兵鏖戰不休,東瀛武士的尖刀早就已經揳進了皇城肘腋。是的,他不得不銜恨苦熬了又三年。
直到他和同樣有著勃勃野心的常敏行相遇。
為了宏願將成,領主大人不惜自斷臂膀,舍掉了最器重的幹將。伊藤志賀與他的小分隊是大名領主送給勁敵的一枚煙霧彈,他們到了沒能等來達西女神的垂睞,而是意料之中地變成了啖人無常的鐮下魂。
不過沒有關系,就在南洋水師信了將死之人的話,把所有精力都放在追尋出港的海船上時,東瀛武士早已神不知鬼不覺地把致命的殺器運到了雙嶼海岸。
最可笑的還是那群善惡不辨的愚民,手持報恩的義斧,做了自己的掘墓人,到頭來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領主大人在夢中嗤笑,集指成拳,再緩緩地松開,彷彿就這樣把人命碾成了齏粉。
天快亮時,簷上月色退縮一隅,化作了露珠,“噼啪”砸破了昨夜的好夢。
梳著月代頭的武士匆忙拍開房門,汗把腦門淘洗得愈發鋥亮:“大人,晏廷向雙嶼增兵,昨夜已經秘密登島了!”
大名領主如夢初醒,睡意全無。
大典在即,晏朝皇帝向雙嶼駐兵,本不是什麼稀奇事,可蹊蹺之處卻落在了“秘密”二字上。為何要掩人耳目,欲掩誰的耳目?雙嶼是常家的領地,天子軍登臨這樣大的事,常家何故沒有半點風聲透出?
一連串的疑問讓東瀛人心生惴惴,偏此刻,在島上的暗哨又回報:
晏軍潛行登岸,並未立刻安營紮寨,而是分兵數十股,改裝成行商遊販,在島上四處徘徊,像是在搜尋著什麼。
這個訊息更有如薪柴添入心火,大名領主登時坐不住了。
“晏人是在尋找火引,”他思忖著,神色逐漸凝重,對親信說:“常敏行曾經同我立下過重誓,此事絕無外洩的可能。”
親信答不上來,只好道:“難不成,是那文官在海神廟發現了端倪?”
他口中的文官,指的正是滄浪。大名領主稍作沉吟,斷然道:“不會,海神廟只是計劃中的一環,即使被勘破,晏人也不該這麼快就參透了全域性。”
“那會不會,是您派去滅口的那些人出賣了大計?”親信躊躇著問道。
大名領主握住腰側的佩刀,蹙眉睃了他一眼:“被神風選中的銜枚影衛,會在落入敵手之前切腹自盡,你是在懷疑他們的忠誠?”
親信慌忙垂首:“屬下失言,大人恕罪。”
大名領主移開了視線,說:“我已再三查證,當日派出的一整個小分隊無人生還,他們都是宏願的殉道者,不該受到無妄的揣測。”
親隨答“是”,眼珠子轉了轉,捺低嗓音道:“其實屬下還打聽到了一件事。常家獨子常毓,因為追隨太傅救人,在風暴裡受了傷,兗王念他禦敵有功,特意留在水師府醫治,連最機密的兵籍庫也許他出入自由,晏帝更是接連下詔褒獎,聽說不日還將有重賞。”
大名領主本就為鴛鴦陣的事心懷芥蒂,得了常家家主再三保證,才勉強摁下戒心,而今聞言,眸中警醒,“你是說——”
“亂,要的就是他自亂陣腳。”
滄浪微抬起上身,就著燭光看遲笑愚剛截下的密信,說:“常敏行與倭人之間本就不是鐵板一塊,咱們只放出了一點風聲,大名領主便急著去信質問,這一亂,嫌隙果然就露出來了。”
封璘一聲不吭,把人按回被褥間,上藥的手勢柔裡透著狠。
因為滄浪擅自赴險,落得一身傷,回來又愣是連哄帶騙瞞了自己兩天,狼崽早已攢了滿肚子的氣,卻礙著那人此時碰不得說不得,只好讓自個進退維谷,快要憋悶死了。
滄浪沉浸在自己的設想裡,沒事人似的繼續道:“倭寇久等不來常敏行的回應,勢必更加起疑。部署在雙嶼的兵力於常敏行而言,也是個震懾,他們不敢輕舉妄動,就給咱們留了足夠的時間。對了,那隻鬼審問得如何了?”
大名領主很有點胸襟,對自己認準的死士向來用人不疑。但這回大人犯了個錯誤。
落在滄浪手裡的影衛是個新人,非但沒有活命的本事,也缺乏求死的經驗。切腹的刀鋒偏了一寸,他沒有馬上死掉,茍延殘喘的這點時間足夠讓遼無極用蠱逼問出滄浪想知道的一切。
封璘手上動作不停,說:“和先生料想得一樣,常敏行以加固河道為名僱傭工匠,將摻了石脂的瀝青填入地下暗溝,其時根本無需松油煉制,只要藉助天水窪的沼氣作為引燃物,大半個雙嶼都會被夷為平地,當中就包括船塢選址和行奠基大典的常家祠堂。”
他頓了頓,雙掌沿著側腰的弧度,滑進那凹陷:“當日午後,賊人突襲慈濟坊,是為了完成最後的鋪設以及殺人滅口。為此常敏行邀我赴宴,就是為了調虎離山。可是他們沒有想到,先生以身犯險的心思那般堅決,帶著人說殺便殺去了,留下善後的銜枚影衛來不及作反應,索性藉著身材矮小的優勢,還以為能矇混過關。”
滄浪吃他這記揉,骨頭都快酥軟了,如何聽不出話末的嗔怪,遂又使出了“哄”字訣,笑著道:“那日你倒乖覺,為師明明什麼也沒顧上說,你怎就知道那娃娃身上有鬼?”
“先生知道,阿璘與銜枚影衛交手,可不止一兩次了。身型可以因為服藥的緣故維持幼態,但掌心的繭子卻騙不了人。”
封璘低下了身,紅瑪瑙掃在滄浪不著一物的肩頭,帶著絲絲涼意,“何況不是頂要緊的人物,先生怎捨得叫常毓受累看管,那麼一個肩不能挑的妙人兒。”
“妙人兒,”滄浪低低地重複,笑一聲,反手待牽那段小辮,被封璘躲過了,杳杳一觸的冰涼神似青梅落腹的酸冷勁,“我愛惜他,不也是為了成全殿下的心思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