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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神廟荒疏許久,磚縫裡都生長出了雜草,媽祖像的彩漆也剝落了好些,原本觀之可親的良善面容籠罩在昏暗裡,森然又猙獰。
滄浪用腳尖輕輕撥開地上亂糟糟的漁網,如同行走在虎尾春冰上。紗幔輕飄,他兩指小心地擷住一個角,濃鬱的血腥味頃刻間襲來,他從抱柱後隱約瞥見幾個人影,警覺地打了個手勢。
長槍手隨上,打了頭陣,及至人影身後時,忽聞得“咕咚”一聲悶響,驚呼聲繼起。
“大人,人都死了!”
滄浪猛地趨前:一共七具屍體,皆因割喉而死,一刀斃命。屍體呈現跪姿,死狀悚然可怖,臉上還殘著死前一刻的震驚,雙手被反剪身後,腕間綁的繩結又稱水手結,在海盜中最為常見。
聽府倉的皂吏說,這些人都是工部徵調的民夫,日常負責官溝疏浚、農田清淤之類的事宜,是最熟悉天水窪地勢的行家裡手。
望著地上還未來得及凝結的血泊,滄浪心緒陡沉,“我們還是來晚了一步。”
身邊半刻沒有迴音,滄浪扭過臉,只見常小公子已然暈死過去,面白如紙,有出氣沒進氣。
滄浪顧他不得,目光很快被蒲團下的一小塊凸起吸引。滄浪伸手摸了把,指尖沾著些許黏稠,撚動兩下細看,青黑的暗色,再一聞,刺鼻的瀝青味道。
他想起了兵書中關於雙嶼之徵的記載:其時也,倭寇棄船登岸,據天塹為守,久攻不下。常氏遂攫以地利,經暗河運兵百十,出奇制勝。
電光石火間,一個可怕的想法浮出腦海。
滄浪胸口急促地跳起來,撲到那形似密道機簧的月牙形凸起旁,嘗試了幾次不得其法,厲聲喚士兵:“不管用什麼招,現在馬上把常善德給我弄醒!”
士兵應聲,不假思索地掄圓了臂膀。
可憐常小公子披肝瀝膽地隨滄浪赴險,還沒怎麼著,莫名捱了自己人兩巴掌,死去又活來。
“我問你,”滄浪疾言厲色,“這座海神廟的地下,是不是有條暗道?”
常毓臉上指印鮮紅,抽噎著答:“不、不止一條。雙嶼的東西北三面,連同這座偏島,共有五十二條暗河,後來,後來因為幹旱,水位回落,只剩下三十七條,主幹七支流三十,西出xue山東注海,長過百裡。算、算起來,這座海神廟應該正處在起點的位置。”
“終點呢,這些暗河的盡頭,可是歸於一處?”
“是,就在常家祠堂附近。”
滄浪微微停頓,“近一個月,令尊是否以加固地下河道為名,向官中借調了民夫?”
常毓努力回想,有些不大肯定地說:“好像有這麼一回事,說是為了防止海水倒灌,淹沒莊上農田。不過府倉實在撥不出人手,有工匠聽聞是常家的差役,就跟裡正打了招呼,沒走官面渠道,當是私下報恩……”
他倏然頓住,不可思議地看向面前七具屍體,“難不成就是?”
出離的怒火充斥著整個胸腔,燙得滄浪眼眶都發起了燒。四周死寂,只有風還在猖獗,他吸入的寒意迅速遊走在四肢,鮮明的寒熱對比讓整個人如墮修羅。
難怪封璘的遊哨始終未能找到那被劫的兩百包瀝青石。倭寇反應再快,也不可能在南洋水師全力追繳的情況下,不留任何痕跡地將東西搶運出包圍圈。除非,贓物根本沒有轉移,而是被那些毫不知情的民夫,一鏟接一鏟地埋在了大半個雙嶼的地下!
“如果我記得不錯,天水窪多沼地,且就彙聚在這附近,是也不是?”
漲潮的急報聲疊傳,滄浪已經沒有時間再等常毓回答。他叮囑士兵把這七人的屍首放在廢棄的竹筏上,務必全須全尾地帶到登船地點。他答應過那老婦人,無論如何,會帶著她的兒子回家。
常毓轉身時衣帶被刮住,他剛要去解,突然被隻手擒在腕間,嚇得吱哇亂叫:“鬼,鬼啊!”
滄浪一把掀開桌布,裡頭貓著個頭大身小的“鬼”影,鼻涕眼淚淌得比怕鬼的常毓還兇。
“我、我是被倭寇抓來的,怕極了才躲起來,我什麼都不知道,官爺饒命!”
身量沒有長開,瞧著只是個孩子。滄浪停頓片刻,目光忽閃,他拍了下常毓的後腦勺,罵道:“你,別哭了,年紀輕輕的怕什麼鬼,看好人快走!”
然而為時已晚。
水位漲過了坳口,出得破廟,外面早已是一片澤國。低矮的灌叢淹沒在海水裡,偶爾能看見枯枝草葉隨著急流漂浮上下。遠處猶有洪流滔滔不絕地向此方湧來,如盲眼潛蛟,所到之處,先興風後作浪。
滄浪心跳得像有千面鼙鼓在胸膛擂響,他傳令士兵牽著竹筏改走小道。行出沒幾步,驟聞一聲短促的慘呼,人們悚然發現最前頭計程車兵沒了蹤影,引繩快速繃直,帶著竹筏以失重之勢猛地躥向前。
滄浪最先反應過來,撲身抓住剩下的半截繩,收剎不住的筏身重重砸在肩頭,火燎般的痛感瞬間催出了冷汗。他手指抖得厲害,但抬頭時很快就發現了一件更為可怕的事情。
“王爺,風暴將至,海上氣候瞬息萬變,您切不可貿然涉險啊——”
“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