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佛兒收劍回鞘,一根鮮麗如蛇信的手指點向站在地下的“隆康帝”,神情冷酷道:“這黃袍自來能者披之,陛下為了國事燈盡油枯,難撐社稷。嬪妾滿心憂甚,幾經尋覓終得一人,能代替陛下秉軸持鈞。自此江山國祚,陛下只管放心託付就是。”
“逆賊,逆賊!”隆康帝呼聲漸弱,變成一根白綾下的嗬嗬怪叫,最後消失在風聲、雷聲,還有宮門禁衛“走水了”的驚喊聲裡。
只聞“咔”的一聲細響。
屋外暴雨宣洩。
銀剪未挨,燭花先落,滄浪皺了皺眉,覺得這不是好徵兆。
“先生別在窗邊站太久,仔細雨濕了衣裳。”怔愣間,一隻手臂繞到身後扣緊屈戍,落下時攬在了滄浪腰側,“瞧軍報瞧得頭疼,先生替我揉揉。”
滄浪拉過馬蹄足長案,盤膝落座時一個腦袋靠上來,“南洋戰事進行得順利,不出意外的話,這個月底前就能見分曉。遲笑愚那頭的追查也在加緊,內外各自穩妥,留給羌人的餘地不多了。”
滄浪的手指點住封璘額心褶皺,沿著眉骨向外推展,“朗小子的確不負所望。”
指尖挨著眼皮隨觸隨合,須臾過去,封璘悶聲說道:“先生識人的功夫有一套。”
滄浪給封璘散開發,十指探進去,“怎麼聽起來一股子醋味兒。”
“王朗臨上任前先生贈了他一對臂縛,現在應當正戴著吧。”封璘索性閉上眼,像在肖想著什麼。
滄浪指上繞了一綹發,垂下頸問:“臂縛,你沒有嗎?”
“我沒有。”
滄浪收回手,“現在送你,來不來得及?”
“現在?”封璘睜開了眼,亮晶晶的。
滄浪含笑傾身,伸長手臂越過馬蹄案,從博古架上扯來什麼東西——這藏物的本事可堪比懷纓——按在封璘胸口。
“今日生辰,渾忘了?”
封璘生母是冷宮裡的廢妃,在誕下他當日悄無聲息地死去,屍首拉去皇陵填了坑。這樣的身世對於一個皇子而言並不光彩,宮中無人敢觸及他的身世,封璘也並不想過這樣一個血淋淋的生辰,對外從不主動去提。
便是在松江府那會兒,他為了隱瞞身世,收下太傅大人的賀禮,卻連真正的生辰都不敢對先生據實相告。
“人有來處,方知歸途。曉得你不願意提,但都過去了不是嗎?”滄浪顛了顛腿,輕輕晃著他。這其實是個抱小孩的姿勢,但封璘在先生的親密耳語裡安之若素。
滄浪又說:“這算是為師給你過的第一個生日,往後還會有很多。為師不要阿璘百歲無虞,我只盼你一歲一歡喜。”
封璘動動唇,想說什麼,卻陷在先生的祈盼裡猶如失聲。直到窗外傳來一疊聲的催促,封璘才大夢初醒般地起身,本已提韁走到院中,忽又心急火燎地殺了個回馬槍。
他彎腰貼在滄浪耳邊,輕道:“先生等我回來,吃一碗壽面。”
三年前少年阿璘提了同樣的請求,兜轉到今日,總算如願以償。
兗王一路冒雨奔馬,到東配殿時火已經撲滅,紅絹傘從小轎中陸續出來, 都是品銜不低的重臣。
軍靴踏開水窪跨入殿門,正見得隆康帝裹著一匹錦被坐在廬徼外的石階上,他身側是雲鬢散亂的菡萏夫人,兩人一望便知是從睡夢中慞惶逃生。
底下內閣諸臣依次排列,唯有首輔的位置空缺著。
封璘快步上前,單膝跪倒:“臣弟護駕來遲,請皇兄贖罪。”
他沒有留意到,隆康帝眼珠子轉了幾轉,飛快地與白佛兒交換了一下眼色,啞著嗓音道:“起來吧。”
封璘隱約覺得聖人今晚的聲音似有些許陌生,但一場大火幾乎把整個禁中燒成白地,眼下不是追究這個的時候。
白佛兒抹了把額角的水珠,袖口拂過的地方留下道道灰痕,她泫然道:“好一個救駕來遲,陛下剛剛差點死在裡頭,你曉得無?火燒起來了方有人來救,宿衛都是幹什麼吃的!”
一番哭訴令人啞然,連封璘也不免吞聲道:“皇兄聖體未安,又受了驚嚇,須得妥善安置,還請夫人隨皇兄一起移駕他處。”
白佛兒冷冷地道:“天子受驚是誰的過錯,禁中宿衛向來由王爺統率,今夜出了事,您一語便想帶過了嗎?”
封璘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眉間用力一折:“夫人這是何意?”
大火方熄,不忙追究原委,反而急於問責,明眼人皆能看出個中蹊蹺。然自封璘受理胡靜齋通敵一案以來,他與內閣本就不諧的關系更是雪上加霜。到了這一刻,從前標榜洞燭其奸的社稷重臣們無一例外地選擇了沉默。
在這咄咄逼人與無聲默許的雙重欺勢下,氣氛跌到了冰點。封璘佇立在深宮牆影裡,如陷身不由己的溝壑,他從松江逆詩案後掙紮數年,才發現原來自己從未逃離過。
隆康帝清了清喉嚨,抬手示意白佛兒噤聲,對著封璘道:“朕的寢殿燒成樣,宿衛難辭其咎。朕也知道兗王近來為胡首輔的案子勞心,軍中事宜,該放,也便放一放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