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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木基是封璘在關外歲月裡結識的異族兄弟。“若木基”並非他的名姓,而是家族世代傳續的一個代號,羌語中意為“鐵盾”。每一代若木基都是羌族統領挺於身前的堅實盾牌,這個代號就彷彿宿命,融浸在家族的血脈之中。
封璘被驅除出關時只有十歲,他可以咬牙抗下饑餓與嚴寒,卻在神出鬼沒的狼群面前束手無策。若木基揮舞著火把救下了他,此後很長一段時間,都充當了兄長與保護者的角色。
再然後,等到封璘在關外風沙裡淬煉出了堅忍的性格與強健的體魄,他就與若木基並肩站到了一起,同贏得每一場生死惡戰,以及對彼此的絕對信任。那道左眉骨的傷疤,正是這麼來的。
十年過去,封璘沒想到又在京城見到了昔日舊友。詫異之餘,他們憑一個年少時的姿態,便重拾了散在世事浩渺間的兄弟緣分。
“好阿璘,我在關外的時候聽說了許多你的事跡,還不敢相信傳聞裡的那個厲害王爺就是你——你真的變了不少。”
若木基說的是實話,他那個時候在封璘身上看見的狠戾,既像是為了自保,又像是為了自毀,總之像一眼深不見底的淵潭,令人畏懼。而現在的封璘不知從哪迎來了一束光,排開陰鬱,變成了冬日可愛的湖泊。
“中原人有句話怎麼說來著,”若木基停下來想了想,極認真地說:“士別三日,當擦目相看。”
封璘哈哈大笑,攬過他的肩背:“那叫刮目相看。這些年你過的怎麼樣,蘭月兒還好嗎,是不是已經嫁給了全族最厲害的獵手?”
叫蘭月兒的姑娘是若木基從山崖下撿來的小孤女,自幼當妹妹帶大,也是十萬大山裡最驚豔的一朵幽蘭。在封璘的記憶裡她總是笑得眉眼彎彎,有如將蝕之月。在封璘受傷的日子裡,都是蘭月兒在旁悉心照料,給了少年母親般的憐恤和關懷。
聽到蘭月兒的名字,若木基瞳孔激縮,似有一瞬間的恍惚。過了好大會,他的神色才慢慢恢複正常,晃肩不動聲色地避開了封璘的親近。
“她死了,就在去年冬天。首領想要擴大地盤,我們每天都在和其他部落打仗。仗打輸了,阿爸被敵人捉去折磨至死,蘭月兒不想被人當牛羊一樣賣掉,也跳崖自盡了。我就是在那個時候,成為了新一任的若木基。”
封璘聞言倏地消了笑。
這世間每天都有人為了權勢發瘋,他們站在烈日下撕咬,抑或者藏在陰暗裡算計,封璘突然對這些,連同若木基此刻似有若無的疏遠,都感到了無比的厭憎。
“羌族若是肯安分守己,憑借大晏的支援,照樣能把日子過得很好,可你們偏不知饜足。”他逐漸冷聲,“你的父親死了,蘭月兒死了,羌族首領的野心還會害死更多人。你身為若木基,難道還不肯回頭麼?”
若木基怔愣了數秒,像是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數秒後,他操著不流利的官話,一字一頓地說:“服從,是若木基的天職。”
“將本族勇士送進虎口,用無辜者的犧牲構陷於人,這就是你所謂的天職嗎?”
封璘緩退一步,徹底在兩人當中拉開距離,“說說看吧,為了給胡靜齋潑髒水,你們都拉攏了誰?”
若木基的眼睛不會躲閃,在某種意義上,他的單純和蘭月兒如初一轍。
“你知道我們今天能走到這裡,花費了多少力氣,”若木基說,“貴人的名字,我不可能告訴你。”
封璘負在身後的手指輕動了下。
如此看來,朝中的確有羌人的內應不假。他稍作停頓,換了個問法:“那些加蓋在通關文牒上的官印,仿得如此逼真,究竟是你們誰的手筆?”
若木基很快笑起來:“兗王殿下,我勸你別再白費心思。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若木基不想騙人,我只能告訴你,文牒,還有官印,都是真的,是你們大晏人的手筆。”
他說話的語態恭敬有加,封璘卻聽出了倨傲。當若木基成為若木基的那一日,這個名號就在他們之間劃出一道永遠無法橫跨的天塹。
封璘也笑,和氣地奉勸他:“就算你們拿下了一個胡靜齋,還有我封璘呢。中土還有這樣一句話,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染指大晏江河這種事,你們真的、想都不要想。”
這廂角力暗自進行,那邊奎達的醉飲聲愈加狂放:“要我說天朝佳麗,都、都是一群美人燈,吹吹就倒了,中看不中吃。去,白佛兒,給皇帝陛下看看,咱們羌族的女子舞起劍來是何等風采!”
一女子應聲站出來,隔著點距離,封璘只見那身姿秀頎挺拔,宛若一把寶光森森的龍泉劍,釋放著與生俱來的凜冽。封璘看不到女子的面容,但從隆康帝驀然瞪大的眼睛,他隱約猜出了什麼。
“你,你叫佛兒……你會舞劍?”
白佛兒回答得倒也爽利,她說:“是,但佛兒現在沒法舞給陛下看。”
“哦?這是何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