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通透。”滄浪哈哈笑,迎著他的目光道:“既然這樣,你還有什麼不明白?”
封璘說:“內閣中人,以胡首輔為先,無不是師心自用的頑固之流,對我也一貫看不入眼。先生如此費心地替我討好,難不成是想給你我的將來鋪路麼?”
滄浪本想誇他機敏,然而對上那雙貓著壞的眼睛,登時覺出邪性,細細咂摸,一下子燒紅了臉,“混賬東西。”
封璘莞爾,前額點在滄浪鼻樑,閉眼蹭了蹭,“我明白先生想要的將來在哪裡,阿璘願意為之一試。”
滄浪注視著他發心,逐漸淡了笑:“即便我要的將來在萬山之巔,無人之境?”
封璘吻住他,“先生所指,阿璘死不旋踵。”
滄浪用手掌揉了把狼崽的頭發,即將被帶進湍流之際突然睜大眼,低喃著:“其實白狼現世、天官賜福不只是句謠傳……”
封璘把這兩句夢囈堵在口齒間細嚼慢嚥。夏夜的星子鋪綴穹頂,隱隱潛潛,在墨綠色的狼眸裡摁下無數個疑影兒。
盤臥房頂的懷纓舌尖一卷,略過院中斷續壓抑的喘息聲,仰頭想心事——
少將軍那日往自己身上抹的究竟是什麼?
……怪甜的。
將珠貝研磨成粉,兌了糖漿製成漆料的法子是滄浪從書上學來的,八成算旁門左道,因而只讓少將軍王朗知道了。
“新帝早有扶持王家的心思,讓你出鎮南洋也是板上釘釘的事。只是這樣一來,王家一西一東分制了陸海兩權,勢力已非昔日高家可以比肩,聖人必得拿走些什麼作為籌碼。郡主的封號是恩賞,也是枷鎖,你姐姐留在京城,就是聖人對王家軍的制衡。折騰這麼一出,郡主在聖人的功勞簿上掛了名,她今後的人質生涯也會好過些許。”
滄浪被封璘從後箍緊了腰身,銜過口枷的牙冠微有些酸澀。封璘睡著的時候雙臂依然不肯松開他,滄浪就在那又潮又熱的相擁裡,一遍遍捋著王朗赴任前的話語。
“王家世代戎馬,忠誠二字嵌在骨子裡,聖人如此未雨綢繆,實無必要。”
王朗頭盔下的聲音顯得沉悶,天氣熱,原本溫順的馬匹煩躁地打著響鼻,他一控韁繩,又道:“好在定西兒郎守的是萬民社稷,而非一姓江山。聖人有顧忌隨他去,父親西關走馬,我自東海揚帆,王家的七星刃只向敵首出鞘,絕無他念。”
他抽響馬鞭,座下駿馬當即奔出,“先生對王家有大恩,這份情義,我少將軍記下了,來日定當銜草結環以報。姐姐遠在京城,萬事有勞先生替朗兒多多照拂。”
一騎策出,萬馬隨赴。王家軍的凜凜刀叢緊跟在少年將軍的身後,奔湧向東南曠野,再如黑潮般卷向狂暴沸騰的海面。
滄浪凝眸,眼前霧靄就彷彿當日煙塵,鐵騎踏地的隆隆聲猶顫心尖。他悄悄抽出手臂,撫摸著封璘刀削似的頜角,心裡清楚,自己已為狼崽爭取到了這世上最有力的一道承諾。
封璘說得不錯,清丈子粒田、追繳稅收,藉此蕩清外戚一黨殘餘各地的勢力,這的確是胡首輔眼下最想幹成的事情。滄浪欲把封璘推向更高,內閣這關不僅要過,還要過得漂亮。
幾日後端午節,兗王的車駕跋山涉水,剛好在這天抵達了江寧城。
首選應天府為丈量田地的開端,是滄浪思量三日的結果。此地豪戶勢力盤根錯節,又是卸任閣老高無咎的老巢,除惡務盡窮寇要追,這道理不難猜透。
江寧知府嚴謨候在烈日下,圓領衫被汗濡濕,他無所適從地來回撥整著封腰,不止一次抬起烏紗帽擦拭汗水。
“王爺,”嚴謨支支吾吾地說,“不,不是下官攔著不讓您進城,實在是流民鬧得太兇,把城樓都堵死了,大隊緹騎進不去啊。”
封璘從馬車裡接過顛得七葷八素的阿鯉,姿勢極其別扭地架在臂間,照著滄浪叮囑餵了些水,全叫這小子像金魚吐泡似的嘔出來,封璘一下黑了臉。
嚴謨心底更怕了,吞嚥著唾沫,艱難地開口道:“王爺莫惱,下官這就調集守備軍開道,天熱,我讓府裡給諸位將士送冰飲……”
封璘還在跟懷裡的小子暗暗較勁,對嚴知府陪著小心的哀求沒什麼反應。直到車廂裡傳出一聲提醒似的輕咳,他才勉強收回耽耽的目光,朝嚴知府面上帶笑,“朝廷下令安撫流民已有大半年,各地都辦得妥妥當當,怎麼偏就到了江寧府出了岔子?”
這話說得極重,嚴謨身子晃了晃,“撲通”一下跪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