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令,是誰簽發的?”
安叔狠狠抹了把淚,蹭著粗麻喪袍的襟擺使勁搓揉,抿緊唇半刻不說話。
又是痴兒叫起來:“當兵的大哥,來買糖人,他不吃,我吃……問我爹,以前認不認識經常來買糖人的人……”
滄浪心口寸涼,他轉向安叔,“是兗王。”
安叔猛地甩掉柺杖,“撲通”一下滑坐在地,枯如老木般的雙手遽然舉過頭頂,仰面向天,似刨問,似控訴。
“皇權傾軋,焉有我等螻蟻茍活之處?尋常敲骨吸髓便罷,這回拿走的,可是我祖孫二人的命啊!老天爺,你何其不公……”
愴涼老聲幽幽低徊在半空,一陣風就給碾得粉碎,無知無識的童謠隨之響起:
“大雨落,細雨落。
街上姑兒好白腳,手牽手兒上山去,要把林間碩鼠捉。
你也捉,我也捉,個個碩鼠都溜脫……”
滄浪走時對安叔說:“立本的仇,我會報。”
安叔苦笑:“少爺已非當年秋太傅,您與我一樣,都是夾縫求生的螻蛄,活著已是艱難,怎敢奢望其他。”
滄浪未答。回了行館,東廂房的燈亮到下半夜,燭花嗶啵,油墨幾幹。
自打三年前死裡逃生,他已多日無文思,險些忘了,秋太傅當年名動天下的除了皮相,還有一支能挑動人心的利筆。
對於滄浪而言,筆能作刀,筆能誅心,筆鋒所指,是那個奪走了自己一切的人。
“先生晚上去了哪?”
奔忙一夜終得掀簾上榻,一個聲音突然從背後響起,把瞌睡纏身的滄浪嚇得一激靈。
“殿下?”
移近燭臺,方見封璘背牆側臥,燭光映在他眼底,像極了黑暗裡靜伺獵物的野狼。
然而對上那雙眼睛的瞬間,滄浪心頭生出點微妙情緒,他在這一眼裡淡去身為獵物的不安,彷彿面前的不是兇獸,而是習慣了等待自己歸家的狼崽。
要知道,秋太傅並不總像現在這樣乖巧於四方天地,以往和曉空山等人縱情山水、打馬陌上時,幾日不著家是常事。連安叔都說,像少爺這樣的性格,合該做江湖豪俠,而不是廟堂羈鳥。可每每倦極歸來,他總能看見廊下有個身影在等候,蜷起來也不大,不知何時起便沉甸甸地墜在心上,成為遊俠客的牽掛。
“不睡,在等我?”
“嗯,”封璘拖了點鼻音,倒似撒嬌,“你不回,我便要找了。”
滄浪突然起了試探之心:“若找不到,你當如何?”
“那便一直找。”
滄浪短笑一聲:“要是一直找不到呢?”
猝不及防地,封璘翻身躍起,將滄浪抵在床頭,後腦將磕上菱花格時,被他抬掌托住:“那本王便掘盡這欽安縣城的每一寸土,囚禁見過先生的每一個人,直到你肯出現為止。”
“瘋子。”腦海裡再次浮現這兩個字眼,沉默在對視間迅速蔓延開。
拇指撫過眼梢:“先生生氣了嗎?”
屋裡撤去香爐,清清爽爽的皂角氣和著封璘身上的雪松味道包裹了滄浪,他突然想到,行館已經很久沒有用過解憂散。而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封璘也只以先生稱呼自己。
“沒有,”滄浪摸到他的封腰小扣,解開,除掉那禁錮,“安家死了唯一的兒子,我去給他上柱香,他們鋪裡的糖人,殿下也很喜歡,不是嗎?”
封璘胸前褡衽被撩起,胸口教微燙的唇貼著,肌肉有些緊繃。
“安立本的死……”
“是個意外。”滄浪將親王的袍服一寸寸褪下,吻流連至頸側,頓住,“怨不得任何人。”
他已經恢複記憶,封璘約摸也知道,從縣衙調走安立本是為了除掉自己的眼線。可封璘為什麼不戳破他,還要陪著自己做戲,滄浪有些揣摩不透。
總歸……不會只因為一個“愛”字吧?
封璘絕對力道的出入很快頂散了他的疑慮,滄浪在雲巔起落,猶惦記著人間辰光。算時候,送往賀府曲廊苑的邸報應當已經到了桑籍手上。
滄浪抬丨腿示意封璘壓下來,輕撫著狼崽汗涔涔的耳廓、鬢角,心想。
他們註定做怨侶,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