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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沒有想到,一個小小吏目之死,竟會掀起那樣的軒然大波。
翌日清晨,八百裡快傳的邸報途徑五衛二十一間驛站,自閽者、黃門、內侍三道檢視,終於趕在日暮時分呈上了聖人的禦案。
邸報出自欽差桑籍下榻的曲廊苑,轉的是殉職小吏安立本的臨終絕筆。
文以“君魂謝過皇恩去,過罷孤山有莫愁”為開篇,傲骨清流的形象躍然紙上,但旋即筆鋒一轉。
“蕭然寒士,落拓閑曹,本是朝堂之命官,竟成涸轍之池魚。”
“涸轍”“池魚”二詞用得極巧,道盡了小小執秤官夾在政令與閩州官場之間的難為。而這場無妄之災,歸根結底都要拜胡椒蘇木折奉所賜。
詞鋒犀利、文采斐然,自先太傅鞦韆頃之後,再不見此等傳世之作,一下觸動了聖人的愛才之心。
然得知自己夢寐以求的大才前天剛叫人失手推死了,龍顏大悅轉眼變成雷霆之怒。聖人下令緝拿兇手的同時,也沒忘治“始作俑者”封璘一個冒進之罪。
聖諭既下,閩州的官員嗅見了某種轉機。他們意識到安立本的一紙陳情,儼然將矛頭從兇案本身,引向了不盡合理的折奉之法,而他們原可為這件事尋找一個更大的“替罪羊”。
旦夕之間,彈劾兗王亂政的奏摺雪片似的飛進大內,飛向皇帝的案頭。這次不止三州官員競相上疏,就連京城內部也出現了不偕的聲音。
那些早已看不慣兗王行事的權臣們,從前礙於聖人的寵愛,只敢躲在各路言官背後指手畫腳。而今眼見君恩淡薄,於是便都按捺不住,紛紛將自己推到臺前,恨不能一人一口唾沫星子,淹得封璘再無出頭之日。
還不夠。
桑籍之流還欲把這潭水攪得更渾一點。
欽差大人下令將安氏絕筆印他個十萬八千份,連夜在士農工商、老幼婦孺間流傳;閔州商會賀為章微言大義,稱“清流”不能死得悄無聲息,他要聯合三州義商在頭七這日為安立本風光大祭。
天下事,政令三年可改,人心一日即變。許多百姓連胡椒蘇木折奉是什麼都不知道,僅從上位者杜撰給他們的真相中臆測出一個庸王的形象,於是乎對殺人兇手的憤怒、對受害者的惋惜,通通轉變為對皇親亂政的不滿。
萬民諫書橫空出世。人們把“懲元兇、誅首惡”的要求刻在朽木上,抬到城門前。一人呼,萬人從,紛亂地表達著一個分明站不住腳,在他們看來又理所應當的願望。
很難說安立本那封“言辭懇切”的絕命書在其中發揮了多大的作用,總之,看高高在上的親王跌落神壇,帶給烏合之眾的滿足感遠比處死一個莽夫要大得多。
這就是人性。
臣心民意沸騰至此,聖人起初打算用一個“貪功冒進”含混過去,現在看來怕是沒那麼好收場。萬般無奈地,聖人只得派錦衣衛將封璘收押,又令自己的貼身大伴黃德庸親自前往問罪。
訊息傳進曲廊苑,桑籍執子正思忖,聞言牽唇一笑,痦子上的黑須跟著顫了顫。
“賀老弟,你說說咱們,打著瞌睡便有人遞枕頭,姓安的小吏功不可沒,來日公祭你可得好好給他辦。”
與他對弈的正是那日船舷上的貨商,姓賀名為章。
“大人不覺得此事有些蹊蹺嗎?咱們派去鬧事的軍曹隨手打死個‘文曲星’,他身後又剛好留了封針砭時弊的遺書,這諸多巧合......”
“才正說明瞭民心所向。”一子敲定,桑籍抬眸冷聲道:“聖人原本指派封璘下來,是為了給他的來日鋪路,誰想他那般混不吝,非要碰海防這塊硬骨頭,惹得官民皆怨、聖顏蒙羞,怪得了誰?”
賀為章縱有疑慮,也沒再多言,撥著茶麵浮沫,饒有興趣地問:“來前高閣老不是還存了拉攏他的心思嗎,怎地態度轉得這樣快?”
桑籍道:“是他自己不中用。辦了一個謝愔,惹得聖人在閩州大查貪墨之風,閣老已是很不快活。如今還要修什麼炮樓,這不是明著告訴晏國朝堂,他要與外戚劃清界限?海防固金甌,哼!胡靜齋叫囂多年的主張,封璘想接手,也得看人家瞧不瞧得上他。”
胡、高兩黨關於海防之爭,已經延續了慶元、隆康兩朝,迄今為止一直是高無咎等人佔據上風。在桑籍眼中,封璘此番棄明投暗的舉動不僅愚蠢,而且愚蠢至極。
“錦衣衛都來了,陣仗不小啊,”賀為章感嘆說,“那群喪門神。”
桑籍嘴上不說,心裡委實好奇,“活閻羅”對上“喪門神”,得是怎麼一個天崩地裂的開場。
然而事實卻要令他失望了。
當錦衣衛魚貫湧入行館大門時,兗王殿下正坐在案邊剝一碟蓮子,這是今秋最後一碟蓮子;
當緹騎豁然破開廂房的門扉,他正淡定地將一顆顆蓮子剝皮去心。
“.......關押就審,聽候發落,欽此!”
傳旨太監捏細嗓音唸了些什麼,封璘一概不聞。聖旨遞到跟前兒,他只漠然瞥了一眼,就端著蓮子徑自走到屏風後。
“都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