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隆康三年,白露早降,秋令。
欽安縣令身死的訊息迅速傳開,三千裡大晏無不感到震駭。身為一方父母官,竟被自己的子民在自己的地盤上,千刀萬剮而死,此事漫說慶元隆慶兩朝,便是三皇五帝到大晏開國,這也是頭一遭。
一時間,此事成了八方九邊鄉野朝堂共同的談資。
口舌流淌間,一個傳聞不脛而走:謝愔死時渾身血肉殆盡,空餘一具白骨。而當天夜裡,海面上空烏雲四合電光朔朔,本已入秋的時節轟然響起一聲炸雷,濃霧散盡,森森白骨頃刻間化成了齏粉。
便有人說,姓謝的橫行鄉裡、荼毒百姓,早已是人神得而誅之。這不,就算他死了老天也要追來一道天譴,生是罰他屍骨無存,難入輪回。
事態發酵至此,謝愔在朝中的同黨人人自危,誰還顧得上追究兇手,更遑論追究當日就在現場,卻對一出暴行放任自流的兗王殿下了。
是而,封璘還能悠哉地垂釣。聽完朝中那些風聲鶴唳的荒誕事,他向上提了提竿。
“桑籍呢,沒彈劾本王一個屍位素餐?”
遲笑愚合掌拍暈了一條蚯蚓,說:“他被天譴的傳聞嚇到,自顧尚且不暇,哪還有功夫對付您。要知道,謝愔這些年行得這樣穩,多虧了有他這位恩師的保駕護航啊。”
封璘往魚鈎上搭餌,眯眼自海面掃視一圈,視線定在某處,振臂揮竿。
“不過,胡首輔倒是在早朝上提了一嘴,”遲笑愚覷著封璘臉色,躊躇道:“他以為您此舉,難逃挾私報複之嫌。”
當朝首輔胡敬齋是慶元年間的老臣了,為人刻板,性子耿介。因其曾與鞦韆頃有師生之誼,遲笑愚說話時難免顧忌著些。
封璘揚揚眉,不以為意:“老夫子滿口仁義道德,看不慣本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隨他去吧,何必理會。”
遲笑愚道:“屬下是擔心,首輔大人仍在為三年前的事情見怪於您。”
海面無波無瀾,魚漂卻猛地一蕩,劃開粼粼波紋,把正待咬鈎的魚兒都驚跑了。
“見怪,見怪是應該的。”過了很久,封璘輕飄飄地說:“本王一身罪孽,倒盼著有人能替先生痛恨於我。若不然錦繡堆裡待久了,容易忘記自己是怎麼一步步走到今天。”
遲笑愚不忍:“詩案之事非您所願,當年您也只是……”
“子非我,安知我所願,罷了。”
頂著副將略微驚詫的目光,封璘面無表情,他無意多談,拉起魚竿道:“今夜帶上謝愔的骨灰盒,隨我出城一趟。”
哪有什麼天打雷劈,封璘不過是叫人燒掉謝愔的屍骨,再散播了那些怪力亂神的說法。打小以命搏命的他比誰都認得清,心愛須得自己掙,仇跟怨也一樣。
斯夜無雲,連日來最完滿的一輪月被海浪託上正當空。灩灩隨波千萬裡,獨不照荒塚枯骨逢歸期。
只能等夢中人來尋。
楊大智就是那個夤夜尋訪荒塚的夢中人,他入的是兄長的故園夢。
謝愔雖死,但楊大勇的汙名尚未洗清,他只能和那一百名死士一起,埋骨在這無人問津的亂葬崗。因屍身難辨,楊大智想為兄長單獨起座墳都做不到,索性對著百具骸骨,當做一人祭。
“兄弟帶著仇人骨灰,來看你了。”
一把灰一片白,狠命地揚到半空,把夜渲染得有森然恐怖。狼皞上幹雲霄,在月光照拂不到的地方,恣意訴說著悽怨之情。
楊大智揚盡骨灰,猛然向前匍倒,十指深深地嵌進泥裡,難以遏制地發出哽咽聲。
封璘就站在身後,聽他哭音漸緩,方開口道:“據馮主簿交代,當年謝愔接到線報,稱你兄長攜佈防圖,往西南方向逃竄。他出兵攔截時,佈防圖已經在楊大勇身上了,他並不知道栽贓陷害之人是誰。”
楊大智的哭泣轉至短促而壓抑的重喘,他對這個結果並不感到意外。謝愔只是明裡的一把刀,真正的持刀人隱藏在黑暗中,旁伺著那場目的明確、不由分說的屠殺。
楊大智比封璘更早一步知曉內情,長達七年的求索讓他一度在陰瞑間依稀窺見了真兇的影子,然而猶如潮中暗礁,並不分明。
“欽安慘案,不像咱們想的簡單。”封璘說,“現下有個機會,能替你,也是替本王挖出當年真相,你肯不肯?”
楊大智頓首:“楊某已是王爺座下鷹犬,願憑驅使。”
風鳴不息,滿山林葉簌簌,應和著海浪怒滾,交織成摧天撼地的轟鳴。
風暴要來了。
雨一連下了數日,沒有停止的意思。人皆閉戶不出,醉仙居的生意都冷淡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