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謝愔就是七年前的謝千戶,這在大晏朝堂早不是什麼秘事。
他因擒敵有功一朝踏入仕途,拜在兵部尚書桑籍的門下,接替楊大勇成為欽安縣令。謝千戶行伍出身,並無多少治世本領,往後年年考評政績倒數,照樣穩坐釣魚臺,焉知背後不是因為有“恩師”的作保。
只不過這回,“恩師”似乎也保不住他。
碼頭一場圍殺,平日裡總提醒自己處變不驚的馮主簿就跟吃錯了藥似的,竟然擅自動用謝愔予他的調令,糾集鄉勇隊百來號人,欲將兗王殿下當場誅殺。
你說這不是吃錯藥是什麼?!
依著縣令大人原先的盤算,便是叫王爺知道了那些私糧又有什麼,分他一杯羹就是了,何必鬧得你死我活。現下好,自個搭進去不說,只怕還要連累自己。
馮主簿入獄二十來天,音訊全無,就連送往京城的邸報也如泥牛入海。縣令大人思前想後,決定棄掉馮主簿這個跟隨自己多年的老卒。
可當他覥著臉,三番兩次攜重禮登門向王爺賠罪時,那個燕頷虎須的副將總是拉開公事公辦的架勢,板聲勸他。
“大人無需多禮,王爺的傷已無大礙,用不著山參靈芝這等名貴之物。何況您的人仍在獄中受審,該避嫌的還得避嫌不是?”
仍在受審。
謝愔於一團混亂中單聽見了這四個字,就快寸草不生的腦袋忽然襲上股涼意。
馮主簿落在“活閻羅”手裡已經二十來天,要是一直死不張口,這會早下地府找真的閻王爺應卯了。迄今仍在受審,只能說明一點,他賣了自己,興許還有自己上頭的人。
謝愔攏在寬袖之下的兩手猛地攥緊,他急趨了幾步上階,向著遲笑愚點頭哈腰:“馮喟那家夥揹著我中飽私囊,還妄圖對殿下不利,我也是被蒙在鼓裡。望將軍通融,給我個機會向王爺當面陳情。”
遲笑愚睇了眼他手中的銀兩,眉心微動,臉上浮起些許笑意:“我說大人,您也真個糊塗。都這種時候了,光是惦記著求見王爺有什麼用。”
謝愔一聽有門,銀錠之上再疊一錠:“求將軍給條活動。”
“活路得大人自個來尋,”遲笑愚不緊不慢,“王爺這趟奉旨來查軍中貪墨一案,逮誰不逮誰都在次,只要賬上的缺口補上了,聖上龍心大悅,王爺交得了差,才好替您說話不是。”
謝愔怔了怔。
敢情封璘吊他幾日,原來是在這兒等著。遲笑愚見他半晌不答話,笑容漸收,不接那銀子只冷酷道:“亡羊補牢,為時未晚。王爺有意給您機會,大人可千萬別把路走窄了。”
“人已經打發走了?”
書房。封璘傾身於案前,一襲石青色襴袍愈顯氣度森然,他提筆畫著什麼,見人來頭也不抬地問。
遲笑愚答是,又道:“都按照您的吩咐說了,看轎子離開的方向不是回衙署,應當是去了謝府私庫。”
封璘頷首道:“話既已點透,要不要做個明白人,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可是,”遲笑愚憋著一肚子不解,“姓馮的不是已經捱不住死了嗎,您為何要末將謊稱他仍在受審?”
“笨死了。”
臨窗馴懷纓的滄浪移開頂在狼頭上的《晏史》,看著那大家夥卸了勁,幼崽似的垂頭委屈不已。心一軟,瞬間從嚴師變慈父,嘆著氣搓了把狼腦袋。
轉手又在《晏史》之上架了本《慶元廣記》。
“兵不厭詐,不止在陣前,朝堂紛爭更是如此。”他拍拍掌走到案前,“只有在虛實相生間讓謝愔摸不清王爺的籌碼,才好教他自亂了陣腳,將這些年私吞的軍餉一點一點吐出來。此其一。”
滄浪隨意翻動案角邸報,上頭一筆一筆記著的,是馮主簿死前交代的衙署七年間貪汙的具體數額。
封璘看見了也不阻攔。
“其二,”他轉向封璘,氣質幡然一變,神色間透著洞察秋毫的瞭然:“我猜王爺還想趁這個機會,牽出貪墨案真正的幕後主使。”
遲笑愚在旁看傻了眼。
若非知道王爺在香料中動的手腳,他幾乎以為滄浪已經恢複了記憶,又回到當年那個經天緯地、揮斥方遒的太傅大人。
筆鋒微滯,淡淡的墨漬在畫面洇染開,封璘不動聲色:“滄浪知我。”
“只是要引蛇出洞,動靜自然越大越好。筆。”他自然地向封璘攤開手,耳提面命的樣子當真像極了先生訓話。
封璘的眼神一瞬裡起了變化,似有眷戀又似隱憂,靜默片刻,雙手託著遞過那支紫毫小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