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玉非柔其人,人如其名。
金質玉相的絕好皮囊,大開大合的爽利性格,滄浪見她第一眼,便覺“冷似數九冰”這個形容太不貼切。
直到日後有了交情,方曉得玉老闆的豔僅對著家底雄渾且捨得浪擲千金的有錢人,至於旁的……
滄浪轉而以為,“冷似數九冰”這個形容,當真生動至極。
“來嘗嘗,大師傅剛研製的新菜,白袍蝦仁,光是這蝦走水路運來,便花了我不少銀子呢!”
約摸是趁了王府權勢的東風,玉老闆此番親自端酒菜上樓,蓮步款款間銀錠交撞的聲音格外清晰。人們很難想見,時隔多年這愛財的女子為引倭寇入彀,千金散盡的慨然模樣。
“如何?”玉非柔盯著滄浪,期待地問。
滄浪品了片刻:“嫩滑爽口,齒頰生香,若再淋些蛋清去去腥味,滋味當真饞死個人。”
他食髓知味,接連伸筷,嘴角沾了些許油星。封璘剛想伸手揩去,卻見那被油光潤得滑膩的唇微張,靈巧的舌悄探出一個尖,舔了舔隱約晶亮的唇角。
封璘突然感到唇焦舌敝,他這時候才知道,欲教常勝將軍丟盔棄甲,不必非得長槍短炮,有時只需美人的一個煽動足矣。
玉非柔聞言撫掌,兩頰笑渦襯得面容嫵媚:“先生講究。巧的是我家那位花重金請來的廚子也這麼說,可惜晨起不宜食太多雞子,恐傷腹腸,這才將量減半。”
她興致很高,淨手替滄浪佈菜,這時袖口滑落,露出空無一物的白淨的腕。滄浪留意到,她手上帶著的瑪瑙珠串與王爺束發的那條似是一對。
不知為何,滄浪像是口銜青梅,莫名有點酸。
“說起來,這種食法在松江府一帶頗見風行,”玉非柔閑閑一抬眼,“先生從前去過?”
筷箸與碗沿撞出細響,一鱗半爪的印象從腦海裡飛快掠過,滄浪茫然而似有所感:“松江府……”
玉非柔彷彿毫不知情地笑:“松江可是膏腴之地,形勝之所。妾身沒去過,也知道那裡出過不少風流名士,譬如,當朝先太傅,鞦韆頃。”
這個名字更像是揳進頑石罅隙的一把尖刀,滄浪動動唇,想說什麼,卻被一旁無聲飲酒的封璘掐斷:“這道蝦仁怕不是過了玉老闆的手,往裡添了多少油跟醋,餘味盡顯酸膩,還是叫人撤了吧。”
玉非柔莞爾,一副無事發生的樣子,倒叫滄浪無從追問了。
醉仙居緊鄰港口會館街,海禁令以前,曾是各國商人經商謀事之地。而今海市雖禁,這條會館街卻留了下來,從前外商修建的居停場所被改造成各式茶館、驛站,每日馳馬傳牒,喧喧嘩嘩,好不熱鬧。
幹欄樓的院牆外搭了一爿茶棚,供來往行人歇腳。說書人醒木拍案,故事講到高潮,卻停下來潤嗓,十足吊起了茶客胃口。
“說啊,那鞦韆頃與曉萬山,後來如何了?”
酒杯在掌中險成碎瓷,封璘一扭臉,見饞貓住了嘴,筷頭支著下巴,模樣三分認真七分走神。
“鞦韆頃何等人物,大晏開朝以來最年輕的探花郎,才情比天高,據說生得也是極好。有詩雲他,梅花香在骨、秋水玉為神,春闈以後榜下捉婿的人家,險些沒將城樓擠塌。”
便有茶客不服:“秋郎厲害至此,怎地沒高中狀元,反倒屈居人下?”
說書人道:“鞦韆頃風雅不假,也要看壓他一頭之人是誰。諸位看官可知,當年盛贊探花郎的兩句妙語,就是出自狀元曉萬山筆下,詩文稟賦可見一斑。”
當朝狀元與探花,神仙中人彼此相合,怎麼聽來都是一段旖聞佳話。
茶客中有好事者嗤嗤:“這兩位,該不會是......”
說書人把醒木一叩,忽然正經:“休要胡說。秋、曉二人識於微時,曾因一詩結緣,乃堂堂正正的君子之交。後來曉萬山見罪權貴,入仕三年便遭罷官,此後遁跡山林,創設松江書院。鞦韆頃雖居高位,照舊與他交好,每年休朝都不遠千裡往書院執經以聽。若無後來的松江詩案,他二人琴瑟相偕,便是當世的伯牙子期,惜哉?惜哉!”
須臾,官船起錨的吆喝聲蓋過了樓下紛紜。
滄浪心頭似曾相識的熟悉感愈漸濃稠。一塊驚堂木,一段說書聲,將他引向記憶深處的海霧,茫茫中似乎有東西呼之欲出。這讓他莫名相信,只要再往前一步,想要的答案便在虛妄的另一端。
望著滄浪魂不守舍下樓去的背影,封璘竟也不阻攔,只一杯接一杯飲酒,越飲越急。
玉非柔執壺在旁,笑意由深轉淺:“不攔一攔麼?萬一被他想起什麼。”
封璘淡道:“不是還有解憂散,你說過那香吸多了也無礙,只是會叫人不記前塵而已。”
“好說,”玉非柔豎起塗抹丹蔻的食指,“老規矩,還是這個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