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啪!”
炎炎烈日照拂海浪滾滾,觸礁則揚成漫天碎金,耀得人眼睛生疼。滄浪眉輕蹙,就見那金色浪花兒間丟擲一物,是隻早已泡發的眼球,骨碌碌滾上岸,與他目目相對。
“落杆!”棚下納涼的官差沒了耐性,踢開腳邊亂嗅的軍犬,起身喝道。
桅杆頂部猛一顛簸,滄浪只覺身子陡輕,狂風貼耳叫囂,加速下墜的眩暈和失重感齊齊湧上喉頭。他張口欲吐,卻在鐵鏈遽然收緊的一瞬,勉強泛出個酸嗝。
這滋味……滄浪閉眼緩著勁兒,心想,怎麼好似有幾分熟悉。
官差手搓兩只鐵核桃,遙望吊在船桅的那家夥仿若輕羽般飄飄然跌向海面,眼尾一劃而過殺機。
“瞧著身嬌體弱的沒長二兩肉,骨頭倒硬。”
他命人擺好硃砂跟供狀,整整齊齊碼在甲板上,蹲著身道:“老子沒那麼多功夫同你耗,縣令大人吩咐了,只要你在這上面畫押,他開恩饒你不死。與其這麼著你遭罪老子也受累,不如痛快點,各自輕松。”
海水鹹腥的味道盈滿整個鼻腔,滄浪努力抬高頸子,微笑著道:“我是你爺爺。”
官差勃然大怒:“把人給我扔海裡,看他還嘴硬!”
海水摻著泥沙一股腦嗆進口鼻,水下強大的壓力擠迫掉胸腔最後一點空氣。滄浪愈掙紮,縛手的牛皮繩吸飽水收得愈緊,這種大難將至又無所遁逃的恐懼比海水還要密地包裹住他。
他神識渙散,一瞬裡像是又回到那座燃燒的城樓,黑煙四起,濃霧未盡處人影幢幢。滄浪看不清這些人的臉,只知道他們手持染血的兵刃,在耳畔瘋狂叫喊著什麼……
這是個經年無解的噩夢,道不明前因,也未知後續,卻困擾了滄浪整整兩年零七個月。
“嘩嘩——”
離死就差一彈指的滄浪被拉出海面,轉而對上兩道陰惻惻的目光。
“摁吧,何苦跟自個過不去呢?”
滄浪呸掉嘴裡的海草,啞著聲音問:“他人呢?”
“誰?”官差愣了下,很快反應過來:“嘖嘖,自己快成落湯雞了,還有心思操心楊大智那個孬種!我該誇你有情有義,還是沒心沒肺?”
原來那精壯漢子喚作楊大智,滄浪逃出行宮撞見的大善人,在他家裡蹭吃蹭喝賴了三天,竟連對方姓甚名誰都沒顧得上過問。
他磨著齒縫裡的沙礫,一不留神咬出了咯吱聲。
官差道:“不妨告訴你,那小子通敵的罪名是板上釘釘,橫豎難逃一個死。你若知趣,簽了這紙罪狀,萬事好說;你若執意犯渾要去陪他,老子一刀收割兩顆人頭,也是輕而易舉得很。”
滄浪磨著牙,切齒一笑:“萬事好說?由著你們誣我是倭寇同黨,提了這顆人頭去冒領軍功。我死便死罷,沒做過的事,憑什麼要擔這個虛名。我是你爺爺,也沒這般嬌縱不孝兒孫的道理。”
官差被噎得無話,眼神作刀,兇狠地在他身上來回打轉——
餘者不論,眼前這個被四馬攢蹄吊著的家夥生得是真好。褐眉白膚,馬尾俊逸,倘若命好些生在京城的簪纓世家,端的也是個皎皎如白駒的風雅公子。
縱使現下滿身淋漓滿臉狼狽,那鮮潤微張的薄唇亦勾得人不自覺地浮想聯翩。
官差拍了拍臉頰,道是天熱上火昏了心神,眼前這個可是能變現的元寶——閔州倭患肆虐,朝廷有令,凡能生擒倭寇及其城中爪牙者,一律賞銀白兩。
百兩!十年五載的份例加起來也不及個零頭,官差利慾薰心,扯了把栓狗的鐵鏈,暴躁道:“小子,要怪就怪你命不好,與細作扯上瓜葛。今日這樁罪名,你認也得認,不認也得認!”
鏈那頭的狼青吃痛齜牙,明晃晃白森森,口涎滴滴答答從嘴角滲進泥裡。滄浪的臉一下白了,冷汗如瀑。
官差似有所感,獰笑著:“怕狗?早說吶,來人——”他喚身後小吏:“將咱們衙署看家護院的幾條大寶貝都牽上來,讓爺瞧瞧,吃生肉長大的狗能不能咬動這身硬骨頭!”
滄浪很快被放下來,可面色半點不比吊著時好看到哪去。犬鼻濕漉,在他肩上、腿側各處亂拱,滄浪如同被火燎著,反手撐地拼命退縮,直到後背貼上曬得發燙的艙壁,冷熱對比鮮明,他才驚覺短衣都已汗透。
“別......別過來......”
惡犬,與那座燃燒的城樓一樣,在滄浪只鱗片爪的記憶中,都是極為可怕的意象。
隨著狗東西的粗喘逼到近前,滄浪五髒六腑都叫恐懼攫緊,他瑟瑟發抖,指甲在木板上留下淺白色的抓痕,絕望地別過頭。
“避讓!避讓!”
迂迴的棧橋忽然熱鬧起來,緹騎個個挎刀,列隊疾行。一陣叮鈴當啷的鎧甲亂撞聲後,鹵簿掩映一抹赭紅,伴著忙而不亂的疾疾足音,掠至船樓之下。
腰間玉牌光華奪目,官差見了,一雙三角目頃刻瞪成銅鈴眼。
“兗、兗王......”他牙關打架,腿腳也不利索,險些沒教曳撒絆個狗吃屎,“還愣著幹嘛,給王爺下梯啊!”
話音未竟,只見那赭紅身影點地而起,淩空如狼躍矯捷,落地時蟒袍後裾劃出一道犀利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