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有日
當日,以衛成雪為首的狻猊軍第五營突襲寄雲縣,八千護東衛群龍無首,在縣郊匆促應戰。呂大人由代曉月擒拿,率先卸冠投降,護東衛軍心渙散,幾個總旗各自為政,一日後便棄甲曳兵,倉皇逃離。
縣門重開,狻猊軍在此集結三營。柳今一因傷睡了一天一夜,這回她還在做夢,只是夢裡白茫茫的一片,像她離家的那天。
柳今一是打北邊來的,北是個模糊的方向,其實她也搞不準自己家究竟在哪兒。五六歲的時候,娘領她出門,當時大雪漫山,娘把她送到一座橋前,對她說。我要走了。
柳今一說,你走哪兒?你帶上我唄。
娘說,你傻,我要是帶上你,我還怎麼走得了?
柳今一從邊上掏出幾把雪,捏成個團子樣。她把雪團塞到娘手裡,對娘說,那你帶上這個,餓了渴了就吃,別倒在半路上,這裡到處都是老虎。
娘拿著那雪團,在她跟前沉默。風大雪也大,娘模模糊糊地“欸”了一聲,把那雪團塞進包袱裡。
柳今一又說,你會想我嗎。
娘說,見著你才會想,走了就不想了。
那行吧。柳今一待在原地。那你走吧。
娘轉身入林子,什麼也沒再跟她說。柳今一低頭,自個兒過橋,快到橋頭的時候,有人在背後喊她。
乖女!乖女!
爹的亡魂煙霧似的,蕩在路上。他朝她招手,呼喊道。回來吧,爹知道你吃了苦,從前是爹不好,如今爹成了鬼,再也不會打你了。你過來,咱們一塊兒去找你娘,世道這麼亂,她一個婦道人家,怎麼走得遠喲!如今兵荒馬亂,你們去外頭,鬧不好就給人賣了、殺了,有爹在,好歹還能護著你們。
柳今一說,你死了啊。
爹道,我還有兩口氣,你回來扶我一把。
你還沒去外頭就死了,你先護你自個兒吧。柳今一轉過頭,任由他喊叫,執意往前走。
你去外頭能有什麼出息?做苦力也輪不著你,要不了幾日就淪落到妓院裡頭,我是為著你好。
傻女!姑娘家犟什麼?平素掃灑做飯你全幹不好,難道出去就能有你會的?你字識不全,貌也不驚,全憑一身硬骨頭就能闖天地?別傻了!
柳今一走快,前頭的風雪迷住了她的眼睛,她揮動雙臂,像是要撕開那蒼茫的白。
你走,你盡管走好了,等你跌了跟頭,就知道好壞了!你這樣的脾氣秉性,早晚有天要摔跤,到時候可不要哭、不要喊,沒人在後頭扶你!
柳今一被雪蓋滿頭,她跑起來,風從雙臂下穿過,彷彿在承著她,她狂奔向山野,哈哈大笑。做乞丐做爛泥做什麼都好,她就要走,叫這雪接著下,就算埋住她的腿腳,她也能爬!
娘走了,她們不是一個方向,但是無妨,柳今一不怕,她不怕天也不怕地,她——她們來這世上,本就該在外頭跑。
柳今一跑到歸心身邊,又跑向第十三營,大家抱住她。她們在這沒有盡頭的雪原中緊緊相擁,然後她們拍著她的肩,又推著她的背,目送她走遠。
柳今一回到風雪裡,一路向前,前路仍舊漫漫,但是她已經長很大了。風裡有人念唱詞,像是廖祈福,又像是桑三娘,柳今一經過她們,沒有停留。
天越來越亮,柳今一睡醒了,院裡有人在吵鬧,她夢遊似的披上外衣,起身開啟門。外頭的冷風直灌,雪花片子接連撲進來,凍得她一個激靈。
庭院裡的幾個人回頭,全是女人。
尤風雨高舉雙臂,對蹲在跟前的那個人打出一張小紙片,高興道:“我出柳時純,瞧她,精神著呢!”
那個人還扭著頭回看,神色嫌棄:“這要死不活的樣子,哪裡精神了?喂,柳時純,你清醒了沒有?”
柳今一抄起袖筒,罩著外衣不樂意邁步,也很嫌棄對方:“醒了啊,你怎麼也在這兒?”
南宮青捂著風領,在雪裡笑道:“衛將軍要在縣裡集結三營,過幾日去打赤練軍,正巧今個雪大,一時半刻也沒要緊事,便要我們帶著來看看。將軍,你好些了嗎?”
柳今一說:“我就是累的困的,傷都不礙事。”
衛成雪對邊上的代曉月道:“她哪變了?嘴不還是一樣的硬!”
代曉月一門心思賞雪,瞧也不瞧柳今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