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驟然嘶鳴,在林中胡亂躍動。柳今一提著韓嘯滾出去,背後嗖嗖的全是箭聲!
“你話說這麼多,是篤定我走不出去,”柳今一拔刀,“我繞這麼遠都有追兵,看來你是鐵了心要做到底。”
韓嘯說了一路,自有打算:“我給你道明利害,是勸你回頭是岸!你要往哪兒走,我瞧這方向不像是要逃命,而是要往北去。”
風裡、林裡一下子全是腳步聲,柳今一說:“你對這片的路很清楚。”
韓嘯面色慘白,他咯咯笑:“那是你太小看我,我見你臨時反水,便知道你另有所圖!你是不是想去給狻猊軍傳信兒?嗯,你只管跑,我倒要看看,你跑不跑得過這數千人的圍堵!”
柳今一道:“既然你知道我要報信,怎麼還任由我拿你出來?”
韓嘯笑得咳嗽:“因為我料定你不會殺我。”
柳今一說:“你如此託大,是因為你想告訴我,廖祈福死定了。”
“不錯,她早就該死,那京她出不了了!”韓嘯半橫在地上,“你是個聰明的,應該知道沒了廖祈福,狻猊軍早晚要亡。我來整頓軍務,並不是想要依著朝裡的意思,把狻猊軍打散弄沒,而是想整合兼收,到時候鐵定要撤一批、殺一批參將,那位置空出來給庸才有什麼用?合該給你這樣的將才!只要你放下戒刀,我就立刻差隊人給你使喚。廖祈福不用你,我來用!”
柳今一道:“倘若我一意孤行,定要殺你往前走呢?”
韓嘯仰起頭,又笑一陣,他目光好似毒蛇:“那你就真是個無藥可救的蠢貨,不僅會害死自己,還會害死狻猊軍。”
柳今一鬆開手,他落在地上。風不斷地吹,柳今一渾身的骨牌都在響,她又蹭一次臉頰,輕輕道:“我不能死。”
韓嘯說:“好女子就當識時務,不枉我只身涉險,來勸你這一場。”
柳今一抬頭,頭頂的枝椏交錯,根本看不見天。她道:“廖娘廖帥叫久了,倒沒人再用那稱號喊她。”
她轉回目光,朝韓嘯抬了抬下巴:“催命娘聽過沒有?那是廖祈福贏下來的諢號。十幾年前,就她一個人能這麼叫,如今滿岜州府的女人都能這麼叫。催命催命,知道是催誰的命嗎?你們鬥起來花樣那麼多,但人也是真的傻,你們這樣對她對狻猊軍,居然以為她會一直忍下去。”
韓嘯面色白得像紙,仍然說:“她敢反,你們敢反?十幾萬——”
柳今一提起刀。
“你別傻了!真殺了我,你也絕計活不了!你要給我陪葬?柳今一!”韓嘯扭動起來,他眼眸大張,瞪著那逼近的戒刀,失態道,“賤人,你這個臭要飯的!你知不知道外頭的形勢?你們這些北邊的——”
“我知道我是從哪兒來。”柳今一用他的破衣罩住他的口鼻,在彎腰時,跟他對視。她臉上的雨水淌到下巴,那雙眼裡逐漸蓄起的是風暴,但是她的聲音很平靜:“你呢,你還記得自己是個人麼?”
刀身捅進去,任由韓嘯像瀕死的魚一般翻動,柳今一牢牢摁住他臉,她一直盯著韓嘯,直到他斷氣。
那黑瞳裡殘餘著驚恐,更多的是不可置信,催命孃的面孔模糊,雨滴答進瞳孔裡,等再揉清,已是廖祈福的臉。
小皇帝在尖叫,他跌坐在席上,兩耳失聰般地嗡嗡直響。茶案反倒,氅衣落在不遠處,老太監也在那裡,滿地的果品糕點,還有血。
廖祈福在說話,但是聲音如隔萬裡,小皇帝哆嗦著,往老太監那裡爬。他哭著喊:“大伴、大伴!為什麼要殺,殺大伴?來人,來人吧!”
廖祈福任他爬過自己腳邊,俯身去撿一個果子。
小皇帝撲到九千歲身上,大聲啜泣:“反賊,你這個反賊!我,我要誅你全家,誅,誅你九族!”
廖祈福想把果子在身上擦幹淨,可惜她渾身是血,擦了也白擦,於是長嘆:“我有什麼家給你誅?皇上,我的家早讓戎白人踏平了。”
她咬一口果,也不在乎那些血。風把亭子四角的銅鈴晃得直響,廖祈福吃著這一口,淡淡道:“起兵的時候,我是為報仇,也是為搶口飯吃。皇上,你出生在東邊,坐擁朝州府的糧倉,長這麼大,從來沒餓過,你不知道,人餓到極點,什麼都能吃。那年我家亡了,我赤腳要飯,從薄風縣走出去,路上全是屍體,同我一樣大的小孩,都扒著屍體跟野狗搶腐肉。我們吃人也吃樹根,最後連土也吃,好不容易進了城,男的做苦力,女的賣四方,一個子兒能討兩個小孩。我真的餓,餓得眼淚直流,也餓得逢人磕頭,當時只要能給我一口東西吃,我什麼都肯做,因為我太想活了。
“官兵過來,我以為有救了,結果也是來買賣人的。我跟著船過河,在路上見識了好些人,我從前沒想過,做官做將能吃那麼好,有白麵,還有肉。那時候我在心裡對天發誓,甭管世上人怎麼看,我要做官做將,非得出人頭地,把北邊收拾清爽,叫大夥兒都能吃上我的白麵和肉。”
她又拾起那些散落的糕點,吹掉灰:“這願望真難,要我打十幾年,要我跛一條腿,還要我死那麼多女兒。”
她轉身,到小皇帝跟前蹲下,把糕點遞過去。小皇帝推開她的手,把糕點狠狠摔在地上,嚎啕大哭:“什麼面,什麼肉,我偏不給你!我,我是皇帝,我叫你打,你就打,我叫你死,你就該,該死!你不肯做,你就是反賊!”
廖祈福凝視他片刻,血流過她的臉頰,她說:“你是這些人的福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