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狻猊
柳今一說:“你那張廖帥呢?拿出來給我看看。”
“你說這張,”尤風雨只肯自己拿著給她看,神情得意,“你瞧吧,全寄雲縣僅此一張。”
柳今一垂眸,凝視那張小紙片,過了須臾,她笑起來,語氣感慨:“還是戎裝的廖娘呢。”
“見過廖帥真容的人不少,聽我老爹說,她以前經常策馬出行,什麼事都親力親為,待人也很和氣。”尤風雨小心吹了吹那張墨畫片,“不知道我何時才能見到她。”
柳今一說:“冬一月吧。”
“可是我聽你們講,廖帥被皇帝小子困在京城裡好幾個月了,”尤風雨憂心忡忡,“這都快下雪了,朝廷真的會放她回來嗎?”
“會啊,”柳今一的表情彷彿理當如此,“每年冬一月廖娘都會率領眾參將去赤練關上香,這事她從不缺席。”
尤風雨道:“若是皇帝就不放人怎麼辦?”
“誰管他。”柳今一又看那張墨畫片,指了指,“當初皇帝也沒準女人上戰場,廖娘不照樣提了斧就出門?你老爹是個老實人,遵循的是老一套,崇敬誰就要把誰說成個聖人,但是廖娘吧……”
她搜腸刮肚,想了一陣,才說:“我做參將的時候,最慣著我的人就是她,一場仗怎麼打,她極少幹涉,可是我最怕的人也是她。廖娘治軍嚴明,待人也確實和氣,但她有自個兒的規矩,不管你是什麼官什麼將,只要到了她跟前,就得按照她的規矩辦事,誰壞了她的規矩,她便不給誰臉面。冬一月去上香就是她定的規矩,這點即使是天王老子來阻攔,她也會做,所以人常說麼,‘言出必行廖盡誠’!這世上若有什麼人從不叫人失望,那就是她廖祈福。”
——啊秋。
幾個內侍搓手跺腳,縮在高牆底下呵著熱氣,他們湊首埋怨:“這雪要來不來的,北風倒吹得勤。可憐兄弟幾個今日當值,在這兒遭老罪。”
其中一個邊抄著袖子邊回頭張望:“那鎮北大帥一會兒要過來,我瞧著這風該是她引的。”
“我道這天怎麼好好的就轉陰了,原是她來了。”
“她是有幾分邪門,”另一個擠過半身,小聲說,“戎白人都什麼樣?魁梧彪悍,當初赤練軍填了多少軍官將士進去,硬是沒啃下來,她一把鈍斧、一匹老馬就給拿下了,這要是沒使些妖術妖法,我才不信哪!”
“甭講這些話,叫人聽了出去嚼舌,要壞主子的名望。”年紀稍長些的那個道,“她也四十來歲了吧?”
“老姑婆了,”有人說,“早些年外頭風傳她跟無骨河邊的幾個將帥有染,聽說孩子也生了,都扔軍營裡,叫她手底下那些軍娘給帶著。”
“難怪有兩年沒見她上京述職,”他們掩嘴,“這樣的悍婦誰招架得住?據說她那斧子死沉,沒個臂力還提不動,抱孩子想來也不費勁……”
冷風刺骨,牆頭的旗幟呼呼抖展,天陰得像鍋底灰,高樓重閣間一隻鳥也沒有。甬道裡的火把滅了,黑暗中,隱隱聽見哐當、哐當的聲音。
“啊秋。”
有人在打噴嚏,幾個人漸漸噤了聲,束手束腳地貼牆立好。
那腳步聲愈近,先從陰影中走出個二十五六歲的戎裝軍娘。軍娘開啟油紙傘,拿眼斜睨那幾個人,目光刀子似的,那幾人低眉順眼,頭也不敢抬。
原以為這軍娘會發落人,怎料她一言不發,轉瞬就收回目光,撐起傘側身引路。
哐當,哐當。
幾個人屏息凝神,膽大的那個偷瞟,只瞧見五六個軍娘簇擁著一個人從面前過,打頭撐傘的那位腰掛金印狻猊,該是狻猊軍第一、二營裡的參將,後面跟著的幾位或掛銀或掛銅,都是狻猊軍,唯獨居中的那個腰間空空,什麼也沒佩。
這人原想再往上瞄一瞄,好一睹鎮北大帥的真容,可是那一行人走到跟前,風直往他後領裡鑽,這人也不知怎麼地,兩股戰戰,腦袋竟有千斤重,人也無故哆嗦起來。
這條道平日大小京官都走,來來往往的軍官將士他見多了。常言道,外放的虎,進京的狗,什麼縣令州道,不過是皇城腳下隨處可見的野草,來了都得悄悄夾起尾巴。從前老皇帝還算清明,不準內侍太監在官員軍將跟前拿腔拿調,後來老皇帝死了,換小皇帝當家,人就是內侍太監圍著養大的。上頭的千歲爺爺受寵,底下的小人也跟著腰桿子硬挺,若沒有點倚仗,誰敢大喇喇地杵在這嚼舌根?
可就怪了,這內侍摳起手指,聽那“哐當、哐當”的腳步聲走過去,心裡頭像壓了座山似的,眼皮子也跟著直跳。
那是久經沙場的氣勢,這一行女人腰間掛的牌都是血淋淋殺敵數。往年她們跟廖祈福進京述職,人都站堂上,混在一群官員裡頭隔得遠,如今真到了眼前,光憑那牌子,就顯得殺氣騰騰!
傘過去了,又被人扶起來。廖祈福抖開帕子,掩住口鼻,再次打了個噴嚏,道:“誰念我呢,還沒完了。”
金印軍娘把著傘,懨懨的:“家裡頭吧,都想著你。”
廖祈福說:“我怎麼覺得是老天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