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宅刀
“一營兩千多個人,”代曉月說,“他們為什麼非要拿走歸心的菜刀?”
柳今一道:“從前戎白進犯頻繁,時常越境搶掠薄風、常霧兩縣,那時關內百姓胡為亂信,認為女人的癸水汙穢,只要將其掩埋在戎白人的必經之地,便可使戎白人倒黴墜馬。後來廖娘起勢,在岜北破除迷信,但民間仍有傳言,認為廖娘能打戎白人,恰是因為她的血有辟邪之效。
“我這一年在岜州府各縣遊蕩,見過許多不光明的買賣,其中有一樁生意最為紅火,便是倒賣沾有狻猊軍血的裝備物件,懸賞最高的是廖娘,往下參將、千戶乃至小兵俱有標價。倘若不是我有心深入,這事任由你我想一輩子也想不到。
“主戰場的名牌軍甲皆要清點歸庫,只有突圍的小隊流落在外。為什麼非得是歸心的菜刀?因為歸心已有稱號,再過一年,她就是狻猊將之一。”
這番話叫代曉月齒冷,她坐在椅子上,晨光已經鋪至膝頭,秋末的淒寒從指尖往身體裡鑽。她扶住椅把手,一字一句地問:“就為這個?”
“自然不止,”柳今一背過的肩臂如似刀削,“還因為他們親眼瞧見了歸心是如何死戰的,團素,你以為劉逢生沒來?其實他就在那裡。”
唯有殺神才能鎮宅,倘若不是劉逢生親眼目睹了歸心是如何浴血奮戰,這把菜刀就不會被他拿來贈給孫務仁。
“孫務仁是寄雲縣令,按常例,該是他巴結劉逢生,但他還有個身份,就是狻猊軍籌糧要員。當年赤練關破了,西南的商賈千裡迢迢來岜州府跟戎白人做買賣,發的都是死人財,後來廖娘收關,我們把守境內要道,凡是商隊過來,皆要受到嚴查,從前的貨明面上走不通了,便只能另尋他路。
“孫務仁因籌糧積極,在狻猊軍內很得信任。那幾年岜州府天災不斷,又受山匪侵擾,各縣糧食欠收,百姓口含不敷,孫務仁便以籌糧為由,在邊境收購戎白的皮子,再以雙倍價格轉賣給西南商賈,賺到的銀錢一半用來出省籌糧,一半用來補貼民耕,如此一來,他在岜州府境內可謂是暢通無阻。”
有了孫務仁,許多貨才能偷運出去,他出入狻猊軍,在眾營參將那裡都算面熟,禿驢一行人若沒有他,狼女早在被運入岜北境內時就已得救。
“劉逢生雖然志大才疏,但也算忠良之後,他的軍餉糧草俱有朝廷供應,在岜南也是吃喝不愁。他趟這渾水幹什麼?”代曉月心寒,“把戎白人放進來,讓我們吃敗仗還算小了,往大裡說,岜州府能不能保全都要另看。”
“這就要問朝廷了,”柳今一道,“赤練關失守,朝廷不問輕重,把赤練軍的將帥全部斬首,劉逢生他爹當時誓死不從戎白,在關內組織殘兵,有再戰之舉,論罪不是禍首,論責也不是主帥,但人剛卸甲就給拖到了刑場上。你說他是忠良之後,但為著這‘忠良’二字,他卻要飲恨吞聲一輩子。”
“他的家恨比得過國仇?”代曉月眼角眉梢皆是冷意,“害死他爹的,一是軍官推諉不作為,二是京中決斷不慎重,三是戎白進犯不知恥。這三點哪一點應該算到我們頭上?就為他的家恨,便可以冷眼叫我們死?荒唐。”
柳今一說了其一,沒有說其二。朝廷把岜州府兩分,不派善戰之軍前來協從狻猊軍作戰,而是將赤練軍重整,本意就沒打算讓他們將帥相和。
廖祈福是布衣起兵,她當初既沒有朝廷任命,也不是軍營士兵,狻猊軍的前身在朝廷檔案裡,與當下的山匪沒有不同,她們是招撫歸附後才被稱為“軍”的,是以,朝廷本就沒有想要狻猊軍長存。赤練軍分守岜南,掣肘廖祈福是一個原因,更重要的是要吞併分散狻猊軍,把她們從“烏合之眾”,化入朝廷的正規之軍裡,否則為什麼只準劉逢生幹涉民政?她們與他們同為將帥,權職範圍在相關書令裡卻一直曖昧不明。
這本是肉食者的逐權布設,可是對劉逢生而言,這事根本行不通。兩軍合一看似簡單,但即使朝廷給他個主帥之位,他也無法越過廖祈福統一軍權,只要兩軍協作,他就勢必要屈居人下,除非廖祈福現在陣亡,又或是狻猊軍遭受重創,不然他和赤練軍永遠沒有出頭之日。因此,他決意要攀上那艘賊船。
“給戎白人開門是劉逢生的敲門磚,他的第一道功勳就是第十三營,”柳今一繼續說,“他拿那把菜刀討好孫務仁,哪想孫務仁心有暗鬼,捨不得把那菜刀賣掉,而是放在了家裡。”
鎮宅看似荒誕,實則大有說法。劉逢生牽扯進第十三營兵敗案,後來晉升為岜南軍門,他的職權地位都在孫務仁之上——岜州府以後要是不再走貨了,孫務仁還有什麼用處?他知道那麼多事,清算早晚輪到他,於是他把那把菜刀留下來,這是他可以威脅劉逢生的關鍵。
代曉月道:“如此說來,孫務仁是劉逢生殺的。”
“動手的是劉逢生,他叫自己的兵扮作死士,來寄雲縣殺了孫務仁,可真要算起來,”柳今一又躺平,目光經過杏花枯枝,落在門口,“握刀應該是你,我們頂天立地的南宮小姐。”
門口似有輕笑,南宮青側過身,影子落在門紙上。她輪廓清晰,姿態大方,肩頭披著件寬袍:“兩位將軍,咱們總算是見著了!”
室內已然大亮,代曉月起身,南宮青便說:“團素將軍請坐,聽人牆角不是光明磊落之舉,我來得急,見兩位將軍在商討要事,正想著該如何打擾,不料就在這兒現了行。難怪家人從前總說,獅子的耳目瞞不過。”
代曉月道:“柳今一,我來南宮府,是受南宮小姐所引。”
“團素將軍有軍功品階在身,那劉逢生再大膽,也不敢為難你,他放人是早晚的事,我只不過是借了東風。”南宮青不急進門,而是笑一笑,“柳時純,我倒好奇,你為什麼要說孫務仁的死是由我‘握刀’的?”
“怪事,你一見面,不考她,偏考我。”柳今一緩慢起身,草草穿上自己掛邊上的黑色半臂,也作一笑,“這事就要從你設計這樁案子說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