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註定
代曉月道:“你從劉逢生那裡查到了什麼?”
“事情的原委。”柳今一目光深邃,“當時赤練關有廖娘和施姐坐鎮,沿線還有高敘言、許竹溪兩營分守入關要道,那一萬八千個戎白精銳要從北邊進來,只有分散步行,但是你我都明白,騎兵不下馬,尤其是這樣的精銳。”
廖祈福是全天下最會用狻猊將的人,十三個參將十三個營,什麼脾性什麼優缺,她都了熟於心,朝廷分了她的軍權,她就把北邊一線全部封死。鎮關的施琳琅氣勢最猛,是狻猊軍的“斬首刀”,每逢戎白正面進犯,她的陌刀營都能當頭斬落對方的勢氣,堪稱岜北第一定海神針,又因施琳琅為人不拘小節,英勇豪邁,在軍中各營極得人心,眾姐妹服她,是以若有危急軍情,廖祈福無瑕施令調將,便會由她代為應對。
高敘言直言快語,粗中有細,她守赤練關西北線,不論戎白如何騷擾挑釁,她都能用一張利嘴四兩撥千斤,若無赤練關調令,她絕不輕易出兵。
許竹溪溫文爾雅,在十三個參將中最擅長以柔克剛,她心細如發,由她巡守赤練關東南線,來往的商賈馬隊辦事交易都極為謹慎小心。外頭講她的話難聽,一是因為她出身煙花行當,二是因為她言辭溫柔,做事卻雷厲風行,在眾商賈間素有“笑面虎”的稱呼。
這三人三營排布有序,既能不動如山,也能動若雷霆,更為重要的是,有她三人動靜相合,北邊一線固若金湯,那一萬八千個戎白精銳騎馬疾行,再小心也瞞不過她們的耳目。
“仗剛打完的時候,姜重盤問我這批戎白精銳的行軍細節,我答不上,因為伏擊以前我的斥候就沒有偵查到異常。”
柳今一是想贏,但她不是莽婦,廖祈福把她放在赤練關後遊守兩縣,正是因為她打仗“靈”,換言之,就是她打仗不拘常規,疾襲曾經是她的拿手好戲,戎白人在她手裡頭吃過大虧。第十三營只有兩隊騎兵,這是受限於軍備,她們沒那麼多的馬,所以就顯得更奇詭,有段日子,第十三營稱得上神出鬼沒,支援解圍的時候連狻猊軍自己都不知道她們會從哪兒冒出來,“獅迅疾”便由此而來。
外人不知道,代曉月清楚,柳今一的靈得益於她那兩隊騎兵,那是岜州府最好的一批斥候,由要飯的和獵戶組成,柳今一就靠她們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仗剛開打的時候,燻梅疑心情報有誤,任我們想破腦袋,也想不出這裡怎麼會出現戎白精銳,但是既然碰上了,臨時追責也無濟於事,於是燻梅立刻提議向後方哨亭通傳火牌,把訊息告訴衛成雪,正是她這番進言讓我有了別的想法,我從那時就在想,一個錯不會四個人同時犯,我的斥候沒有偵查到異常,我可以說是因為這世上沒有萬無一失,再厲害的獅子也有打盹兒的時候,可是施姐呢,可是高敘言和許竹溪呢,難道我們四個營的斥候一夜間全成了睜眼瞎?我料定岜北的路他們走不通,他們只能從岜南進,所以我打消了往後傳遞火牌的念頭。”
這是柳今一後來被問責的第一罪,按照常理,她應該把火牌向後傳,因為薄風、常霧兩縣軍報中斷,後邊的衛成雪壓根兒不知道戎白騎兵已經深入,倘若不是衛成雪能扛,拖到了施琳琅封鎖後路,整個岜北都可能被這批戎白精銳殺穿。姜重當時判定柳今一有縱敵之嫌,並不是毫無實指。
然而柳今一就是不信劉逢生,當時為協助她追糧,州府派遣劉逢生駐守在她背後,成了她和衛成雪之間的隔板,火牌向後傳就必須先透過劉逢生,所以柳今一直接放棄了聯絡衛成雪。
那是道極為殘忍的命令,柳今一讓她的精銳放棄主戰場,留下一千八百九十二個人做誘餌——一千八對一萬八,人數懸殊只是其一,最重要的是沒補給沒援兵,大夥兒已經竭力奮戰幾個時辰,這是道必死的命令,她知道,大家也知道。
後來很多個日夜裡,柳今一都會想起她第一個勝仗,那時她用八個人打贏了十八個人,三娘說別傻樂,以後真做了參將,有的是你哭的時候,她以前從來沒明白那句話,贏讓她忘了,一將功成的代價是萬骨枯。
雨在腦海裡持續下,柳今一有片刻忘了自己要說什麼,她不眨眼,盯著那堵牆,好半天才道:“我的精銳向北突圍,最後只剩一支以歸心為首的小隊,那時我們已經出了重圍,距離主戰場數裡遠,但是戎白人甩不掉,我們八個人在雨中猜拳,贏的人繼續往北,我輸了,我又輸了,你知道她們都愛笑話我,那天也是,她們一個一個笑完,把火牌遞到了我手裡。”
這也是道極為殘忍的命令,是她們對她下的,從接過火牌的那一刻開始,這場仗就必須大捷。
柳今一,贏。
為了這句話,柳今一沒回一次頭,她和她們甚至沒有告別。騎兵在後追,她用盡了這輩子所有的本事,從荒野到密林,再從密林到山巒,天亮了又滅,她只剩下跑。肋骨斷了沒關系,腿腳爛了也無防,柳時純沒有死在半道上的資格,她只準贏。
“思老戰後清理主戰場,找不到歸心她們的骨牌和兵甲,那是自然,因為她們就不在那兒。我離開狻猊軍以後回去收拾殘骸,她們七個人的兵甲俱在,唯獨沒有歸心的菜刀。”柳今一淡淡道,“那位置僻遠,又是幽徑,除了我和死光的戎白精銳,只有一種人會知道她們在那兒,那就是把戎白人放進來的內應。他們以為只要把骨牌留下,拿走一把菜刀無關緊要,可是他們著實小瞧了我。”
她勾笑,眉梢間透出些許森冷殺意,把話說完:“因為他們拿走了那把菜刀,使它落到陶乘歌手裡,南宮青便有了殺父的鑰匙。這何嘗不也是天註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