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吊錢,陶秀仙嫁到了縣裡。她憑著娘教的本事,成了個穩婆。男人去充兵,女兒出生了。
那晚風也很大,女兒出生就是個大嗓門。陶秀仙剪了臍帶,把女兒包好,抱在懷裡親她。
“別哭啦,”陶秀仙高興,“我的女崽。”
男人沒回來,他可能永遠回不來了,陶秀仙就叫女兒乘歌,陶乘歌。
鄰人問:“是不是盛哥的意思?給你引個兒子來!”
陶秀仙說不是呀,不是呀。她覺得自己比娘好,她不盼著兒子,她就要這個女兒。
乘歌天資聰穎,跟陶秀仙去人家後院裡辦事,沒有不誇她的。
像個小姐。那些婆子拉著乘歌,這細皮嫩肉的小模樣,可真像個小姐。秀仙,你好命喲!日後福氣大了,保準兒能給乘歌找個好人家。
陶秀仙盼著乘歌能做個小姐,千金小姐,聽著就貴氣。她不情願乘歌跟她一樣,做個下賤人——三姑六婆全是下三濫,人人都瞧不起,出門受盡白眼,什麼惡婦淫媒,什麼貪財利口,全是罵她們的。
陶秀仙從不讓乘歌做粗活,她把她養得粉白討喜。乘歌六歲的時候,陶秀仙被叫去了南宮府上,照顧夫人生産。
夫人是真正的千金小姐,十指不沾陽春水,打那兒一坐,就是道風景。陶秀仙伺候她,她不大愛說話,有時候只是坐著望窗外,可以一整天一言不發。
“胎投那麼好,天生的小姐,”婆子們湊在一起納悶,“又不叫她下地,也不叫她幹活,你們說她整日在愁什麼呢?”
丫鬟道:“誰知道呀!小姐心思,我們做丫鬟的哪能猜著。”
陶秀仙給夫人端水,夫人快枯萎了,她那麼瘦,肚子卻頂得高高的。
夫人。陶秀仙給她擦臉,你笑一笑吧!笑起來得多好看。
夫人扭頭說。我沒有高興的事。
陶秀仙安慰她。你懷著小少爺呢,這是多好的事呀。
夫人怔怔流下淚,陶秀仙嚇一跳。夫人,她慌張地給她擦,我是個粗婆子,說錯話了!
我不想要。夫人兩眼空空。我不想生孩子,秀仙,你幫我把他殺了吧。
陶秀仙悚然。夫人遊魂似的,走向臺階。天生我南宮裕,就是為了生孩子嗎?天,何必叫我做人?盡管讓我做個草、做只鳥吧。
她踏空臺階,摔在地上。婆子丫鬟呼啦啦圍上去,她掙紮著,掩面大哭。兄長。她喊,早知如此,當初又何必教我讀書作畫!只盼著我是個矇昧的傻子,永遠不知道這份苦楚!
老爺來了,他真是一表人才,外頭的人誇他誇得像天神。他扶起夫人,滿面疼惜。
小裕。老爺叫她叫得極溫柔。你夢魘了,忘了你哥子是怎麼吩咐的?要吃好睡好,給咱們南宮家生個好兒子。
南宮裕瞧著他。我不生。
老爺把她扶向室內。午膳用金銀卷,你最愛吃的,用完以後睡一覺吧。
南宮裕輕輕抽手,可是他握著她,仍然是那副溫柔樣。睡醒我叫戲班子來,你聽一聽,熱熱鬧鬧的,多好。
南宮裕說。我不生。
老爺注視她,婆子丫鬟都羞紅了臉,紛紛垂下頭。他把她送進室內,掰開她的手,在那深宅重簷的陰影裡,柔聲說。你夢魘了。
南宮裕突然開始尖叫,他湊近她,用那副好皮囊在她耳邊低語。
小裕。他替她別開碎發。別逼我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