膽小鬼
陳書吏其實不叫陳書吏,“書吏”是州縣衙門內負責統籌雜稅、草擬文書以及料理公務的胥員,通常由粗通文墨,身家清白的本籍人士出任,似官非官[1]。
“既然他是書吏,那大約就是咱們寄雲縣的本地人了?”柳今一不知從哪兒折了根草芯,在拇指上繞圈,“二十以上,會讀會寫,還能得南宮老爺青眼,在咱們這兒鳥不拉屎的窮鄉僻壤裡也勉強夠得上‘青年才俊’四個字了。”
“那你可小看他了,”代曉月領路,“這人自幼喪父,原本也是個讀書人,可惜苦讀數年,卻不是個考狀元的料。”
她說到這裡,停頓須臾。
柳今一沒有插話,她知道她,原本也是讀過書開過蒙的,可惜是個女兒——真是欠 | 幹的賊老天!好沒道理的一句話。若不是這狗爹養的世道倫理逼的,代曉月也不會跑到岜州府來參軍。
“他考不上,也不想白讀這一肚子的書,索性砸鍋賣鐵,使了點銀錢,託他孃舅的門路,到衙門裡做個書吏。”代曉月抱起手臂,“所謂‘官有調遷而吏無變更[2]’,你別小看他,他在寄雲縣辦差的時間,可比前兩任縣太爺還要久。要不是突然死了,年底籌辦軍糧還要跟他打交道。”
“這麼能熬,”柳今一豎起拇指,“我以為他是個‘才俊’,結果他是個‘老爹’啊。”
鄉裡人分不清衙門差員的大小品階,只要見到催徵收糧、吆五喝六的官府門人,都要尊稱一句老爹。
代曉月跟柳今一做了幾年的姐妹,哪裡聽不出她的嘲諷?但是不怪柳今一先入為主,地方衙門最貪的往往不是正兒八經的縣太爺,而是下頭辦差的胥吏衙役,他們能耐起來連州府縣官都能擺治,更不要說平頭百姓了。
“他確有過人之處。”代曉月沉吟片刻,接著說,“來之前我打聽過了,尋常書吏辦差都要收的紙筆費、訟狀費,他一概不要,不僅不要,碰見前來衙門申冤的鄉親窮困,他還會資助人家幾個錢。這人和南宮老爺一樣,在縣上名聲極好。”
柳今一說:“一窩歹竹裡總能出幾顆好筍,但是他一個書吏,家境貧寒,又不貪財,光靠朝廷發的那點薪金,能不能養活自己都要另說,居然還能接濟別人?”
代曉月道:“他會讀書,又放得下身段,早幾年就在縣裡賣文賣畫。據說文章詩詞寫得一般,畫卻畫得很不錯,鄰近幾個縣的鄉紳財主都會來買。”
柳今一聽到畫,就不由得想到方才在南宮家裡見到的那兩幅,說:“這下好了,又有骨氣又有才名,難怪南宮老爺欣賞他,連女兒也要許配給他。”
代曉月道:“因為他名聲好,所以有不少人專程從村子莊子裡過來,找他寫訴狀。他和南宮小姐成婚以後,更是一毫不取。”
柳今一說:“好啊。”
代曉月睨她一眼:“我知道你要說什麼。”
柳今一哈哈:“我要說什麼?”
代曉月道:“你要說他攀了門好親事,傍上個有錢岳丈。”
“你罵別人都很客氣,只有罵我最不客氣。”柳今一悠悠,“我是想說這案子很有意思,死的兩個都是高風亮節的好人。寄雲縣少了他們,就像天少了雲、地少了土,虧大了。”
“你也知道,”代曉月冷臉說,“岜州府其實亂得很,因為赤練關破了,境內如今盜匪流竄。我們狻猊軍要屯田要守備還要巡邊,沒有廖娘坐鎮,跟南邊那群——”
柳今一接道:“那群王八羔子,混賬丘八。”
“……周旋費心費力。”代曉月說,“這次若不是思老求情,我絕不會插手地方案子。”
衙門有衙門的差使,軍衛有軍衛的章程。代曉月有狻猊牌,是岜北十三參將之一,在沒有朝廷明確指令下,插手地方案子容易惹禍。她們和岜北八縣的關系實在複雜,有廖帥的時候是一碼事,沒有廖帥的時候又是一碼事。
代曉月這次孤身前來,正是不想引人注目。思老之所以會抓柳今一陪同,也是因為柳今一身份特別,她卸了甲、撤了牌,不算狻猊軍中人,有什麼事代曉月不便出頭,可以讓她辦。換句話說,這事要辦得不順,柳今一就是個口實,可以拿去給代曉月開脫。
物盡其用。這是思老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要不是參透了這層,柳今一也不會提那兩個要求,她知道自己幾斤幾兩,趁著還能被用,能換一點是一點。
萬一思老一拍腦門,真把刀還她了呢?
柳今一料想代曉月不知道,她瞭解她,骨頭硬得要命,要是知道自己是來給她做靶子的,見面的時候就會把自己扔出去。互不相欠就是代曉月對她的方式。
孤家寡人啦。
柳今一扯動嘴角,半是自嘲,又笑:“你誤會我了,我不是要指責你只管這種案子,而是真覺得這案子有意思。陳書吏那麼好,對素不相識的苦命人都很慈悲心腸,怎麼偏偏對自己的娘子和岳丈那麼狠?我的確想說他攀了門好親事,因為一個人要想在這裡做好筍,光憑自己那點骨氣也不夠用,只要落到豺狼窩裡,一樣會被人嚼得粉碎。這人要是沒有南宮家給他背書,他靠什麼熬走兩任知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