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今一望著屏風,忽然上了脾氣:“怎麼呢,我還出不了岜州是吧?沒人告密誰知道我是哪個臭要飯的。”
“告密”兩個字太刺耳,代曉月冷笑:“輸了就怪天怪地怪別人,一天到晚盡覺得是別人在害你。不幹這行兒就算了,做人連自省也學不會。”
柳今一道:“你想要的是我自省嗎?你想要的是我給你磕頭認錯,非得讓我把心掏出來,你才肯信我一句話。”
代曉月說:“嘴上功夫都用來對付別人了,對自己倒很留情,要是輸一場認個錯就行,那天底下還要衙門管事幹嗎?大夥兒只要會磕頭就都太平了!”
柳今一唰地站起身,跟前的茶盞翻倒,茶水淌得到處都是。她瞧著代曉月,緊了緊咬住的牙,卻一句話也沒有再駁。
尤秋問從前沒跟這倆人打過交道,他能補吏目這個缺,一是因為縣裡頭實在沒人了,二是因為他跟竺思老沾親帶故,不然就憑他鬍子拉碴、土埋半截兒的樣子,根本夠不著這個從九品末流。
“你還真是瘟神性子,一點就著!但是你坐下,我這還有思老的諄囑沒說完呢。”尤秋問把那張皺巴紙提高,“你剛不是問哪兒在打仗嗎?我告訴你,是無骨河東邊!”
無骨河是三州河,從岜州府起頭,經過朝州府,尾巴落在狐州府。它的東邊是三喜峰,連著大片山嶺,因為不在邊界上,州府境內又窮得很,每年徵糧也徵不出多少,所以比岜州府還不起眼,只在附近留了三百個狐貍衛,帶一個把總看守。
“那旮旯角狗都不去,”柳今一扶正茶盞,“過了三喜峰就是平遠侯的護東衛,護東衛總兵六萬人,個個全副武裝有刀有馬。不過三喜峰還有駐紮在朝州府的狐貍衛,只要下道令,他們當晚就能沿河東渡。這次鬧事的是土匪還是起義軍?首領糊塗了吧,那兒怎麼打都是條死路。”
代曉月忽然出聲:“是女人。”
柳今一愣神,轉過頭,重新看著她。
代曉月仍然坐在椅子上,斂著眼,臉上看不出喜怒:“你也知道狐州府窮,前年鬧災,他們境內二十來個縣餓死了幾萬人,原本該籌糧賑災,再免幾成糧稅,但是不巧,當時正逢護東衛用兵,於是又對狐州府強行徵糧。糧肯定是沒有,沒有糧,地方官的績效考核就過不去,有幾個知縣被逼急了,幹脆跳河自盡,這是有良心的,好歹不威逼百姓,但是剩餘的不要死,不要死就只能繼續逼催百姓。一場徵糧下來,州府境內的青壯男丁不是被抓就是跑了,剩下的女人也沒活路。”
她說到這就打住了,原因無他,剩下的話她說不了。
岜州府境內說是有廖帥坐鎮,女人當差打仗都司空見慣了,可是為什麼好端端的,狻猊軍只有“岜北十三營”呢?難道是因為岜州府沒有南部嗎?個中原由顯而易見。
廖祈福是一枝獨秀,從前女人無反軍,天下人都催著女人爭做節婦烈女,只要死了男人,不管嫁沒嫁的都得跳井、上吊來自表貞潔清白。如今有了狻猊軍,大夥兒都知道活不了還能抄東西幹一場。
尤秋問說:“原本依著京裡的意思,這仗要你們狻猊軍去打。萬歲爺金口玉言,說廖帥是個忠君愛民的好女子,和那些潑皮村婦不是一回事,但是架不住各道督官上奏嘛,都說是廖帥起了個壞頭,害得全天下的女人都不安分,要是讓你們去打,指不定會鬧出什麼大事,於是先撤了廖帥的狻猊正印,叫她進京待幾日,陪那些金枝玉葉的老太後、老太妃說說話。”
“這什麼時候的事?”柳今一手又蕩向腰側,這真是個壞習慣。她唇線抿緊,半晌擠出笑:“我成日酒喝得爛醉,居然一點訊息也沒聽到。”
“三個月前的事,”代曉月向後靠,望著門外,“廖娘已經進京三個月了。”
柳今一沉默片刻,又說:“既然不準狻猊軍去,那最後派的是哪一衛?”
尤秋問點了點紙:“上面寫著哪,正是平遠侯的護東衛!”
平遠侯韓嘯最不守規矩,又殺人如麻,他徵糧逼死了狐州府的知縣,這是小事,頂多挨幾本參,因為地方最不缺小官,死幾個知縣怎麼了?人家可是天潢貴胄,就算告到禦前,也是兩杯酒的事。
“韓嘯有梁州府這個大糧倉,平時帶兵打仗不缺糧食,他何必如此針對狐州府的百姓?”柳今一拿起茶盞,“再者逼死知縣不算,逼反了良民卻不是小事,怎麼還讓他去?”
尤秋問說:“這事說來就久了,三喜峰不是靠近平遠侯的駐地嗎?他有個規矩,凡是他境內的女子,出嫁許人,都得先在他帳裡住一晚。三喜峰有一峰是歪的,他非說那也得算在他境內,三喜峰的百姓不答應,兩方就結下了大梁子。原本徵糧是輪不到狐州府,可是平遠侯夾帶私怨,非要他們籌,這地方官再不情願,也扭不過他那樣的大腿!沒承想最後逼反了三喜峰的女人。哎呀,你說是良民,人家只須在摺子上劃一筆,良民也都全變成賤籍——天是黑的,地是白的,皇家貴胄說你是馬,你還能變成鹿?況且這文書上寫得清清楚楚,護東衛如今剿的是作亂的賤賊!”
柳今一拿緊茶盞,和代曉月一個看門外,一個裝木頭。她有火也發不了,她憑什麼發?別說她現在是個一文不值的亡命徒,就算她從前拿著狻猊牌最風光的時候,也照樣得夾緊尾巴。
天外有人,岜州府是個破爛邊境,狻猊軍滿打滿算就四萬人。四萬人,已經足夠讓廖祈福成為眾矢之的。還想救別人?先看看自個兒能不能活過這個冬天吧!
似乎沒察覺到她二人的情緒,尤秋問趕著說:“東拉西扯的,就為一句話,你們要辦的差,衙門裡出不了人。不過我有個侄女,很崇敬廖帥,你們要是還缺個人跑腿打水的,就帶上她吧。”
說完,也不管她倆答不答應,起身朝外喊:“尤風雨,進來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