敗名兒
為什麼會輸啊。
雨炮仗似的,下得噼裡啪啦響。柳今一披著襏襫[1],伏在地上,如同廟中塑像,一動不動。
歸心伏在邊上說:“凡兵之敗道有六。”
“你別說了,我知道後半句。”柳今一眼珠子不轉,直勾勾地盯著前面,“皆將之過[2]。”
歸心道:“你老這樣也不成事,要不算了吧,起來洗把臉,把這些事都忘了,去好好過日子行嗎?”
“我是將你是兵,聽我的還是聽你的?”柳今一抬起兩指,“噓。”
歸心偏不,兀自說:“我跟了你六七年,還不知道你底細?咱們以前都是北邊逃荒來的臭要飯的,也算我倒黴,偏偏做了你的兵,滿岜州打聽一圈,廖帥手底下就數你最沒出息。”
柳今一不服:“你說這話幹嗎?我好歹也贏過。”
“這你也好意思提,算來算去你就贏過那一場。”歸心翻過身,枕著手臂,“贏一場算什麼?說起來還不夠人家笑的。岜北十三營,個個諢號震天響,唯獨你柳今一是窩囊鬼,敗了一場又一場。”
“我就這慫鳥樣,”柳今一胡亂擦臉,雨在她的鬥笠前掛成簾,“誰打仗是奔著輸去的?我也想贏。”
歸心道:“這話不如別說,聽了更覺得可憐啊。”
深秋寒重,四處皆是枯黃頹敗之色,重雲壓頂,遠遠有幾只老鴰在盤旋。傍黑兒的天地間悽清蕭瑟,雨瓢潑,柳今一伏了半晌,伏到手腳都快泡發了,總算聽到一丁點兒馬鈴聲。
“叮當、叮當。”
這馬鈴聲就如鋼針,一下下刺在她耳裡,引得她渾身上下抽皮扒筋般的疼。
來了。
泥窩子先震動起來,接著是荒草叢生的原野。咚、咚!蹄聲紛沓,有輕有重。輕的是開路的先鋒騎兵,這一批都配備著皮甲和雙彎刀,一個賽一個的膘肥體壯。重的是運糧牛車,因為沉,車軲轆都陷在泥濘裡,全靠人圍在跟前又推又拽。
柳今一道:“這批糧是我們的,必須繳回來,不然雪還沒下我們全得餓死。”
柳今一道:“我離帳前對廖娘立了生死狀,這場仗要是再輸了,我們十三營就地解散。只要進了這片地,我要他們知道誰是岜北的祖奶奶!”
柳今一道:“等這隊先鋒騎兵過了絆馬繩,你和我直接沖那禿頭丘八的臉。馬上打不過他們,我不信馬下還打不過。”
馬鈴和蹄聲漸近,夾雜著戎白人的呼喝。他們近幾年入關的次數多了,也會講些許岜州話,因此在用馬鞭驅使運糧人的時候,隱約能聽到“快點”、“找死”等大顯話。
柳今一屏住呼吸,透過荒草,看著先鋒騎兵過了界。絆馬繩起了頭,將沖在最前面的騎兵絆得人仰馬翻,後面的沒防備,一時間剎不住馬,也跟著撞在一起。
“燻梅抄後,歸心跟著我,”柳今一深吸氣,猛地扯掉身上的襏襫,爬了起來,“今晚就吃這盤餃子!”
她沖下坡,一個禿頭丘八認出她。柳今一個頭兒算高挑,但是比不了騎馬的戎白人,因此她兩步踩住半坡上的石頭,直接借力躍出去——
戒刀在半空出鞘,劈開暴雨,劃破了戎白人的麵皮和胸膛。血立時噴出,飆濺上柳今一的半身。
“嘭!”
屍體栽倒,駿馬受驚揚蹄,戎白人的隊伍全亂了。柳今一率先沖入人群,大家都是肉體凡胎,落了地的戎白人她不怕。兩刀捅一個,反手再削頭,血下得比雨還猛。
叮當,叮當。
柳今一每殺一個,馬鈴就響一下,好似是替她計數的。她一路殺到隊尾,手不知道為什麼抖得很厲害,戒刀滑掉了幾次,她撿了又撿,終於回過味來。
她沒兵啊。
柳今一回頭,是一望無際的荒野。她喊:“歸心。”
雨扇在她臉上。
柳今一喃喃:“喂。”
遠處,又是馬鈴聲,柳今一循聲看去,發現所有人都在另一頭。無數的戎白人沖出來,馬蹄人足如潮水,從她面前踏過去。
“柳今一!”
有人在喊她,她抬腳,靴子卻陷進了泥濘裡,拔得很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