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 章 連一個問題你都問不出來……
我像一株爬山虎一樣貼在門上, 耳朵塞在門縫裡,十根手指和十根腳趾全部用起勁,也只能依稀聽出幾句悶悶的對話。
“我以為我們會在更灰暗的地方重逢呢。”克洛伊說。
“比如凱文的診室, 對吧?用生.殖器給病人看牙是他的獨家絕技。”伊實沒有感情地說。
“我來正是要和你說這個……”克洛伊的聲音漸漸小下去,又漸漸靠近,她繞了過來,想必站在伊實的面前,深情款款地望著他,“那時的我已經懷孕了。”
pregnant?pregnant?!
我還沒來得及消化這句精彩到世間萬物都顯得蒼白的資訊, 門外響起了稀稀落落的啜泣聲。
“你不能怪我, 真的, 伊實,你不能怪我。那時的我們太瘋狂了, 你不在乎能不能喝到第二天晚上的酒,可我在乎!你不管家裡的餅幹是不是餿的,可我在乎!你不在乎熟人派對上能不能穿上體面的衣服,可我在乎!那些幾乎要殺死我!完全把我逼到了絕境……伊實, 你太沉浸於自己的世界了你知道嗎?你說你要殺了你父親,我嚇壞了, 你根本沒有想過我的位置,但我沒有離開你,伊實, 都是因為我愛你。”
“……”
“是,如果你非要怪的話那就盡情責怪好了,我一時鬼迷心竅,幻想在他身上尋找關於你的溫度。你變得冷漠,殘酷, 無所顧忌,你根本不知道那時的你有多麼令人害怕!不,我不會在跟你吵了,我是來解釋這一切的。聽我說,伊實,那段時間我意外發現自己懷孕了,百分百是你的孩子,這點請你一定要信任我。我本想告訴你,卻發覺你處在低谷無法自拔,我該怎麼辦?我們除了爭吵就是爭吵,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要我我也選牙醫!我在這頭垂頭喪氣,她在那頭追悔莫及。
超越空間和想象力的文字加重了我的眩暈程度,我重新躺在了床上,平躺,就是那種方便推進太平間的姿勢。我開始思考,回頭的人,究竟是在告別,還是在重蹈覆轍。
更為懦弱的是,世人皆知黑洞吸納萬物,可我連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為了懲罰我的不誠實和僥幸心,先要讓我遭受一遍電閃雷鳴,然後踩過地獄的荊棘,最後才輪到一無所有。
難道我只能沒出息地待在這扇門後面,等待不知道時候才會到來的風平浪靜嗎?雪落在我頭上那麼我對雪就産生了意義,我和雪都會過期,然而在保鮮期裡還擔心什麼中不中毒礙不礙事的?好了,把袖子整個擼上去,像個身經百戰的俘虜一樣走出去,就這樣。
我渴了,胃涼了,需要喝一杯熱水,或許重逢的好事也該落在我頭上,咖啡曾不止一次陷害過我,導致我好幾年不敢碰它,如今我已經原諒它了,決定就用它代替熱水。
我赤腳走出臥室,沒有刻意壓制腳步聲,而我的腳印仍低落得掀不起一絲波瀾。我走到客廳,掃過一張驚恐且美麗的臉龐,又步履不停地拐進廚房,找到常用的馬克杯,泡起笨拙的咖啡。
“她是誰?!”
身後傳來沸水般的質問。
我是,一個心裡回味著你濃密齊肩的金發,泫然淚下又閃閃發光的眼眸,因凍僵而顯得悽哀的額頭和鼻尖,以及脖子上彷彿被極光照耀的翡翠項鏈,的……的畫家。只有畫家才會興致勃勃地反複畫一幅畫。
那是我見過的最唯美的一張臉,僅僅用一秒注視便讓人甘願成為她的教徒。靠近海會聞到海的氣息,靠近她的美貌會聞到金錢腐爛的氣息。或許幾年前的她出落得更完美,更有令人一見鐘情的能力,不幸的是有什麼荒誕發生了,就發生在她眼窩那塊薄薄的面板上。
我往咖啡裡灌上滿滿的牛奶,快要溢位杯口,比例早就亂了套,不分是非地攪拌以後顏色更是枯瘦。我趴下去小抿了一口,用衣服下擺包著杯底,小心翼翼地捧出去。
當我再次出現在客廳,再次受邀於克洛伊犀利忍耐的目光,世界如同打了麻醉,陷入動彈不得的困境,我走的每一步都像走在平衡木上。流動性極強的咖啡需要極強的專注,使我成功做到了完全忽視他們兩個,他們是相隔甚遠是抱在一起還是親在一起,統統看不見。
我穿越客廳,直直來到玄關,穩重地放下咖啡,穿襪子,穿鞋,穩重地拿起咖啡,用胳膊的重量壓下門把手,用腳開門,風呼啦啦地捲起頭發,用腳關門,風一下子便小了。
神經病,一屁股坐在雪上喝熱咖啡,和死了上桌吃自己的宴席有什麼兩樣。唯一值得理直氣壯的是門被我關得十分徹底,動靜無法穿透這扇門進我的耳朵。
天又在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地暗下去,不停地黑下去,我納悶哪有那麼多的黑夠用,到底會從哪個節點開始變亮,還是說壓根不能變亮,每天見到的不過是視網膜在刷檔重來。為什麼每次抬頭仰望都是它變黑的過程,從日照雪山開始變黑,從泛黃的海平面開始變黑,從陰森的普魯士藍開始變黑?
擱淺的白鯨,等死的日日夜夜,眼前播放的就是這樣一種景象吧。
伊實似乎誤會了我很討厭甚至痛恨煙味,因為我提起父親的時候從沒好臉色,然而實際上我不討厭,當然不能說喜歡,嗆喉嚨的感受我不想再來一回。是我的鼻子,我的鼻子學會了透過煙草味尋找巢xue。
在他懷裡呼吸時,我感到格外富裕,彷彿把那個鬱郁寡歡的小孩和現在的我串聯在了一起。
那時她還不知道,煙味的另一頭,並不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