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和書一樣老舊,像是也在閣樓裡吃了十年灰那樣滄桑。的確有十多年了,經典詠流傳,被一時興起的世人翻出來咀嚼,在一棟清寂的木屋裡緩緩漂流。
只有在好笑的部分伊實才翻譯給我聽,所謂好笑的部分,指的是被他抓住了槽點,並且有助於他急不可耐地迫害作品風評的畫面。於此我十分矛盾地一半贊同一半否認,苦難不止一種,人格也不止一種,結局取決於人格而非苦難。如果電影是我,觀影者是拉斯科爾尼科夫,最後得到的結果會不一樣。
“我也想過殺人。”我突兀地說,“最後發現自己是最好執行的那一個。”
“錯了,”伊實說,“人的生命根本帶不走那麼多東西,誰死了都沒轍。”
“如果說成逃避呢?不聞不問總行了吧?”我抱住他的胳膊,頭枕在他的肩膀上,像倚仗一顆千年老樹,“比起殺那麼多人,自己死了才是真的一了百了,更不用動腦筋。”
“挺好的,從此人類就滅絕了。”伊實銳評道。
“你不覺得嗎?不覺得我很聰明嗎?”我不依不撓地追問,也是第一次就死亡這件事來說,我想得到某人的認可。
伊實看了看我,又抬起頭看螢幕,說:“聰明,如果你能數出來有多少人受此牽連的話,就更聰明瞭。”
“受此牽連?誰會受此牽連?我的存在很重要嗎?”我發出三連問。
電影尚未過半,伊實推搡了我一下,說:“還看不看了?”
我沉默,但這些問題一直縈繞在心中,以至於我更看不進電影,畫面在眼前模糊,一幀一幀機械地播放。
後來我就這樣在他懷裡睡著了,噩夢連連,夢到自己殺了人,十分坦蕩。
殺掉了用皮帶抽我的父親,他的老婆和兩個兒子受此牽連,整日整日趴在墳頭哭泣,他們找不到兇手,也就找不到我。
殺掉了離我遠去重新組建幸福家庭的母親,她的老公和兒子受此牽連,從此鬱郁寡歡,落入泥潭。
殺掉了用職權剋扣我的總監,公司的所有人受此牽連,忙前忙後推舉新的總監,在我殺掉第三任總監後再也沒有人願意坐上這個位置。
最後,殺掉了我自己。
仍舊沒有得到答案,到底誰會受此牽連。
……
枕頭下冒出嗡嗡的振動,刺激我的睡眠細胞,我閉著眼摸索,以為是伊實在手機上定的鬧鈴,一想他不可能定鬧鈴,於是搓了搓眼眶檢視。
一串沒有署名的號碼發來十幾條訊息。
「我知道你在哪兒」
「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
「明天下午我們就能見面了,你有時間逃走,但我一定會再找到你,所以我勸你不如直接來機場接我」
「我們之間不該這樣,伊實,我仍愛你,你必須給我一次機會」
「我戴著你送我的翡翠項鏈來,看見它你就什麼都想起來了」
「我很想你,伊實,別再躲著我」
「我不會再和你吵架了,我們和好吧,事情過去了這麼久,我放下了,你還有什麼放不下的呢?」
「我愛你,你必須知道,我愛你,回來吧,pease」
“……”我一下子清醒過來,久違地生出給人當情婦的難堪。
身旁的男人正在熟睡,眉眼鬆弛,嘴角平穩,胸膛有規律的起伏,沉重的右手搭在我的腰間,像在領土上插起的旗幟。他成了一塊蠟,燃燒後流下的油全堆在了腳底心。而我借他的火煮開了心裡的幹冰,冒出來的氣體竟然使我無法呼吸。
我重新閉上眼睛,當然,用什麼方法都無法睡上一個回籠覺了,只能無限靠近,感受那股奇跡般能與我共振的心跳聲,是那樣令人心安,令人不知饜足。
“可惜”的情緒逐漸在心中疏淡,我悄悄發誓絕不參與這場紛爭,絕不成為任何人的選項,因為我沒有底氣。唯一的勇氣是我想好了一了百了,然後毫無後顧之憂地趴在隕石坑裡,讓輻射侵蝕面板,告訴他們我鐘愛這份溫暖。
怦怦,怦怦……
兩顆心髒的跳動聲震耳欲聾。
我側過身子面向他,弄出了一絲動靜,伊實有所反應,半夢半醒似的抬起胳膊,捲起我的肩膀,將我塞進他的懷裡,更貼切地說,塞進他的肋骨裡。他撫摸我後面的頭發,向下捋到後背。
我聽到一句沙啞幽暗的呢喃,可我不懂俄語。
“穆裡斯,穆裡斯,別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