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頭眯眼看我,取下未點燃的煙,竟直接遞給我,問:“你要來一點?”
我垂眸盯看他指間的香煙,我見過它們散成霧擠滿整個房間的樣子,也見過它們熄成灰落在衛生間馬桶裡的樣子,還有粘在衣服和面板上怎麼洗也洗不掉的味道。煙是我爸二十多年的癮,也是我從出生起便一直伴隨著的慢性病。我與煙草一起長大,卻只是點頭之交。
在我出神之際,他十分幹脆地把煙塞進了我嘴裡,我瞪大眼睛,沒來得及做反抗,眼前已經飄起了一縷煙。
“不客氣。”他說,給自己也點了一根。
我根本不會抽煙,見過豬跑但沒吃過豬肉,本想拿走,可是看到他把椅背往後調,隨著一團煙雲散開,他鬆快地呻吟了一聲,我不由得對這一令人成癮之物産生了好奇。反正活不了多久,試試也無妨,試試流著不堪血液的我,會不會繼承老爸的不堪基因。
於是我學著他的樣子猛吸了一口,幾乎是一瞬間,我感覺突然被人捏緊了嗓子眼,鼻腔和喉嚨掀起一陣沙塵暴,我不受控制地咳嗽,嗆出了鼻水。
“咳咳!咳咳咳咳!!”我停不下來,煙頭被我抖落一屑灰。
“怎麼回事,你不會抽煙?”他皺起眉,奪走了我手裡的罪魁禍首,丟擲窗外。
我搖搖頭,咳嗽是止住了,但眼角的淚水還楚楚可憐地掛著,心裡對煙草的怨恨達到了頂峰。
“為什麼不告訴我?”
破天荒地,我竟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一絲懊惱,明明行雲流水般自然地把煙塞進我嘴裡的家夥就是他。
“你沒給我機會。”我說。
“……”他掐滅了煙,在空中揮了揮散去氤氳,自言自語似的小聲批評道:“壞習慣。”
有一種神奇的流體叫做非牛頓流體,靜則柔為流水,擊則硬如鋼鐵,和欺軟怕硬截然相反——我找不出相應的反義詞,不過應該和尊老愛幼一個道理。我似乎就是這種流體,受到打擊會變得異常頑固,受到關心又會心軟得一塌糊塗。即使他丟掉沒抽幹淨的香煙這一舉動並非完全出於關心,我也産生了一絲動容。
我緩慢且努力地向他解釋道:“我的父親,他喜歡抽煙,抽了很多年,在我出生前就開始了。所以,我能習慣這個味道。你不用考慮我,fee free。”
除了宮保雞丁那會兒求生欲爆滿的時候,這一句是我在他面前說得最長的一句話。我的英語水平真的不怎麼樣,再多的證書也蓋不住我聲帶裡的自卑,一說長句子就露怯。
好在他不在乎這些,側身而坐,胳膊肘抵在椅背上,問:“你的父親?他知道你離家出走了嗎?”
原來是還未打消驅趕我的念頭。我說:“他不知道,我和他的關系很差。”
“有多差?就算你死在這他也不在乎?”
“那就是他的事了,我不知道。”
他撇了撇嘴,重新躺下去。我也想那樣有個舒服的姿勢,於是往座椅和車門的夾縫中尋找可以調節座椅的把手。找到了,但我無論怎麼掰弄它椅背都紋絲不動。我的狼狽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湊過身來,伸手越過我的大腿,我下意識緊貼靠背屏住呼吸,以保證不和他磕著碰著。
他一手勾起藏在更後面的把手,一手撐在距我肩膀僅有兩厘米的地方,用力按下椅背,我像病床上垂死掙紮的植物人,瞪著一雙眼睛直直倒下。留給我的空間不算多,只好盡可能的把所有組織器官擠進座椅裡。我與他雙眸對視,餘光裡是他寬厚的肩膀,雪落下來會積攢在房簷上的那種戶型。
事已至此,我還是不禁感嘆,他的眼睛也如緬因貓一樣犀利而美麗。它會邁著筆直的步伐目不轉睛地向你走來,注視是無聲的命令,偏開目光,又重新注視你,一瞬間閃過的滄桑彷彿墜落的燈泡對映在玻璃上的餘溫。
如果我能感受到他的呼吸,那麼相應的,他也能感受到我緊張的氣息。他的視線在我臉龐上探索,勾起一抹深長的笑意,問:“scared?”
我堅持一言不發,只用一雙靈活的眼睛吸附於他的眼睛,他眼珠子怎麼轉我就怎麼轉。
如此僵持了一會兒,他目光玩味地欣賞我的嘴唇,以我剛好能察覺得到的速度緩慢向它靠近。
在我的刻板印象裡,洋人們總是攜帶著厚重的體味,所以才有香水這種欲蓋彌彰並且被稱之為羅曼蒂克的商品。而他的身上,除了糾纏不休的煙味,還有一種淺色的悽苦的味道。如此形容的確亂了套,但那真真切切是一種苦味,黯淡得像燒幹的中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