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紀大又不是死刑,你至於那麼激動麼?!”老媽努力按捺自己的情緒,“別動不動就逆反心理。冷靜想一想,其實年紀大些也有好處。首先,他一定比你成熟得多。這是毫無疑問的。過去也有人介紹和你年紀相當的啊,結果怎麼樣呢?你每次不是嫌對方‘幼稚’就是嫌對方‘輕浮’,說‘話不投機’。可我保證,這個會計師的歷練絕對豐富,絕不可能有讓你看不上的地方,上回來家裡吃飯的時候就能感受到了,做事得體,說話又有腔調。倒是你,好好擔心自己會不會在他面前顯得幼稚。”
不愧是用子宮將我餵了十個月的女人,還真讓她言中了。我用餘光蹭著身旁的辛德勒。撇開年齡,挑剔不出明顯的缺點了,甚至仔細打量一下他的著裝,比起過往那些曾經出現在我相親歷史中,一件寫滿了“fuck”字樣的t恤,一件蘋果綠的襯衫,一件黑色半透明緊身背心確實不到一年我就收到對方出櫃的訊息),辛德勒完全算是相親界的時尚先生。
所以呢?然後呢?他對我來說,還是什麼特殊的身份也算不上,什麼特殊的意義也沒有啊。我們沿著馬路走,辛德勒談論他的職場經歷。這個話題是我開啟的,所以談不上是他自吹自擂,更何況也確實聽不出過分自戀的部分,他語調平和地講述奮鬥歷史,有些段落聽來很了不起,值得欽佩,如果有個出色的作家也許能將它寫得蕩氣回腸賺人熱淚也未可知——然後呢?所以呢?我只知道,自己和他之間,感覺不到任何東西,什麼也沒有。我聽他的聲音,看他的面容,他在離我近在咫尺的地方,一切一切卻像走廊裡的燈光,白色、平板而形式化。從來沒有什麼愛情故事是在這樣的光澤下發生的吧,它們理當只能屬於夕陽、霓虹、星光,或者燭火吧,一點兒呼吸的變動也將帶動氣流影響它的閃動,飄忽的燈焰象徵女主角那個瞬間的動了心。
可我這樣的希望,是“要求太高”了麼?
我提到“愛情”兩個字,就已經是“要求太高”了麼?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幹淨。
有一段往日的對話,發生在我和老媽之間,當時我向她解釋著為何不願和先前的某位相親物件繼續下去。
“老遠我就聽見貓叫了,越走近越確定它就躲在那輛灰色的轎車下面,於是我對他說——其實我也是閑談,根本沒有考察他的意思,我說‘最近突然降溫,小貓好可憐啊,會不會被凍死’,結果你猜他說什麼?‘我小時候被它們抓過,所以我不喜歡貓。’”我對老媽攤著手,像個相聲演員在揭完最後的包袱後等待群眾給予他期待的反應。
可老媽瞪著我,她真的瞪著我:“什麼意思,他不喜歡貓?就因為這個?就因為這麼?他喜不喜歡貓也要你管?你傻了嗎?你是不是太苛刻了?你還不喜歡吃豆製品呢,有人因為這個嫌棄過你麼?!”
“……我不是這個意思啊!他不喜歡貓,沒所謂,這是他的自由——我是說,他這個人太殺風景,和他聊天,經常會沒有話可講,講不下去啊。我們的思維完全不在同一個世界裡。”
“什麼‘同一個世界’?申奧口號嗎?他不喜歡貓,這就不能講了麼?說明對方很誠實啊。你到底在反感什麼?我弄不懂啊。”老媽露出憂心忡忡的神色,她當真把我視為病患一般看待。我才明白自己找錯了戰友,我的問題在她看來是難以理解的,我的一切問題在她看來都不成為問題。不能解釋,沒有辦法解釋,我渴望的、我追求的那些,需要動用到“靈魂”“精神”“感覺”這類詞語的追求,它們糾纏在內心深處,宛如一株寄宿了神靈的槐樹,將在滿月的時候召喚來熒火——但對別人來說,它只是棵平常無奇的木頭,遇到了嚴苛的冬天就要不容分說地砍伐了取火。
而她最後恨恨地甩下一句話,告誡我:“眼下你已經沒有戀愛可談了,你只有走相親這條路,你明白相親的意思嗎?說難聽就是買賣,就是交易——你別怪我講得太狠,其實你心裡也這樣想吧,所以你就別抱什麼不實際的期望了,對方人好,條件好,願意對你好,就行了,你要什麼?你不能太貪婪,指望了硬體又指望軟體——再過幾年,你連挑選硬體的本錢也沒有了。”
其實老媽有一點沒說錯。最近這兩年,的確許多人都在勸我,他們認為我對硬體的要求也太高了,年收入砍掉一半好了,一定要本科畢業嗎?沒車沒房也行吧,眼下房價那麼高,男方負擔得起嗎?身高能湊合就行,外貌什麼,外貌又不能當飯吃,沒有少個鼻子少個嘴就行了。
“要求放低點兒。”
“別挑啦。”
“年紀也不小了。”
“就是。”
“別挑啦。”
“要求放低點兒。”
反複地,反複地,反複來反複去,真的宛如那個伐木的動作,鋸條漸漸從我的胸口割離那片綠蔭。
好吧。
好吧。
好吧。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幹淨。
我坐在底層廣場的臺階上,玻璃門避向兩側,先送出汪嵐,跟在她身後的是馬賽。見我揮著手臂,汪嵐走近兩步。
“怎麼坐在這兒?”汪嵐問。
“約了人談點兒事,還沒到點,先不想進去。”我指指一旁的咖啡館,“你們去哪兒?”
“會展中心有個發布會。他是企劃部派來的苦力。”汪嵐簡短地說。
“新人就是這種命啊。”我沖馬賽捧在手裡的紙箱開玩笑。
“等著熬成婆呢。”馬賽朝我動動眉毛。
“啊,稍等——”汪嵐摸著口袋,又開啟手包翻了一輪,“u盤忘在樓上了。我上去拿一下。”
“好。”馬賽“嗯”一聲,接得很順。
“別搖啦,一陣灰。”我舉起雙手象徵性地捂嘴。
“什麼?”他低頭看我。
“這裡,這裡,看你這條尾巴搖成什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