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汪嵐走在返回的路上。一起等待著紅燈結束的時候,她想起什麼似的:“對了,之前你問過我,那個叫馬賽的?我昨天才反應過來,之前還真見過他。”
“啊……對。”我像被孩子搗蛋的皮筋彈到,忽然用力地在臉上某個部位緊張起一片,“是嗎?”
“他們這一屆的招聘會,面試那天,下著大雨,你記得麼?”
“嗯……有印象。”
漆黑的早晨,汪嵐一步一個腳印地跑進公司,連她的半膝裙也濕出一條深色的綴邊,更別提那雙翻毛的高跟鞋了。我捧出所有庫存的紙巾給她,又找了塊手帕替她擦頭發。
“怎麼也打不到車,差點兒就遲到了。”無須她對我解釋,我也能想象,汪嵐一直沒有拿到駕駛執照,據傳她接連五次掛在倒車考試中,最後守在門外觀看直播的教練想到家裡八十歲的老母親和八歲的兒子開始掩面抽泣。“我也不可能面面俱到”,汪嵐承認自己在方向感上的欠缺,她或許就是那種被上帝選中註定要在森林裡遇難的人選。聽說起初汪嵐是由未婚夫接送的,但自打婚事告吹後,汪嵐的未婚夫人選便一下擴大到整個城市的所有計程車司機。只是他們照樣會有薄情時刻,在大雨天載著別的女性堂堂馳過,順帶濺人一身泥水。
“等了多久?”我絞幹手帕。
“都談不上‘等’了,最後眼看來不及,我實在沒辦法,跑去抓住剛剛攔到車的一個人,我本想不管怎樣,哪怕和他完全相反方向也不管了,總之讓我先坐上車,我寧可先跑遠點兒再繞回來,可他居然真的和我順路。”她當時做出安撫胸口動作的手,到今天舉在眉前擋著日光,“——昨天我發覺,好像就是那個人吧。”
“馬賽麼?”不知怎麼,她用的代稱讓我有些別扭,“怎麼發覺的?”
“之前搭車時他坐後排,我在前排,時間又倉促,所以根本沒有看清他的臉,,“但昨天去和企劃部開會,在電梯裡,我才感覺怎麼有個東西好像很熟悉的樣子。”
“什麼?”我對“東西”這個詞彙很感興趣。
“嗯,他站在我身後,電梯門上有反射,所以我才注意到,好像是有點兒熟悉的,這個人的眼睛。”汪嵐放下手,“真奇怪,面對面反而察覺不了,非得間接地看。啊,綠燈了。”
“哦……”眼睛。
我在綠燈前卻沒有動。
問一下,二十四歲那年的我,僅僅三言兩語,手臂上紅了一片,它們像疾病又迅速傳染給脖子和臉,而內心的潮濕可以送走一條灰藍的鯨——日後在書上看到各種雷同或不雷同的描寫,它們用九九八十一種變化,也不能表現一個女性在她暢想的戀愛前失神的瞬間——問一下,當時泛濫在我心裡的那些,是分解了,是過期了,還是遷徙了?
落得個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幹淨。
“在想什麼呀?”
“啊?哦……沒什麼……”我回過頭,對上正捧著兩杯紅豆冰沙的辛德勒。
我是答應了的,週日這天來到這個名叫“塘鎮”的地方和他一起看桃花。雖然我眼光膚淺素質低下,迄今為止,對於“欣賞大自然”這類偉大情操所做的唯一實踐,無非把自己的電腦桌面換成了系統自帶的草原照片。
從來不是什麼旅遊愛好者。不喜歡拍照片也討厭曬太陽。酷愛的休息方式就是在家一邊吃小龍蝦一邊看《超級女聲》——但這些都沒有對辛德勒提起一字半句。我答應了他的邀請,跟他站在太陽底下,捧著甜點,看遠處紅霞搖曳。
“不錯啊……很有春天的氣息。”我對辛德勒說,同時低頭給章聿發簡訊,“又矮又僵又稀稀拉拉,我好像在參觀一群癌症晚期病人!原來桃花長得這麼不勵志!”
“是嗎,你喜歡嗎?”辛德勒語氣頗為欣喜。
“嗯,呵……我們走麼?去前面那個古鎮看看?”
“誒?不再逛一逛嗎?”
“差不多了。”我笑著,同時開啟章聿剛剛發來的回複,上面頗有同感地寫著:“比起桃花林,我寧可遊覽敬老院。”
一路走到鎮上,和預料中保持一致的,所有開發過度的旅遊景點中能出現的東西這裡都有,糖葫蘆、捏麵人、旗袍、熊貓玩偶,同時賣咖啡和芝士蛋糕的茶館,服務員在我們入座後,大概是嫌桌子太幹淨,又拿出抹布給它上了一層油。辛德勒徵詢我的意見,點了壺普洱茶,並頗為細心地先為我斟上一杯。等待他開啟話題的同時,我將視線投向遠處,從河道上搖著小船而來的一對情侶像首歌般翩翩地接近,到了跟前就看得更清楚,女孩子被攬在戀人的懷裡,她笑得很開心,即便這是個被過度宣傳、不負盛名的景點,可她喜歡這裡。桃花也不怎麼美,河水也不怎麼清,商店裡賣的批次紀念品粗糙極了,可她覺得開心。
“不舒服嗎?”
“……哦,不是。”我咬住嘴唇。
辛德勒神色關切:“是累了麼?”
“沒,不,我沒事。”轉念想想,“剛才的太陽有些厲害而已。”
“等下我去買把傘吧。”
“呵,不用的。沒必要。”
他停止繼續和我拉鋸。當我們離開茶館後,辛德勒說去上個洗手間,回來時手裡多了件東西,舉到我面前撐開。
“女孩子都怕曬,是我之前沒有考慮到。”
“……謝謝……”有一瞬間我當真被安撫到,內心燃起微妙的暖意。
老媽也曾拿這點來勸解我。當時我指著電視裡播放的歷史紀錄片:“那個不就是他麼?剛才在角落裡一閃而過的!我早說他鐵定參加過辛亥革命,沒準兒黃花崗起義的前三槍還是他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