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期間,我被帶到警察局和福利院。去警局做了失蹤人口登記,開始他打算把我送去福利院,但沒爸沒媽的小孩太多,說是福利院,不過只是兩棟很小、破舊的三層樓房,只有樓前一塊很小的空地,還被大鐵門圍住。空地窄的不夠二十個小孩玩老鷹捉小雞。
院長蹲在我面前,滿臉為難。
他起身揉了一下我的頭:“小孩太多了,唉……”
老警察應該是考慮了很久,然後帶我去福利院走個領養程式,最後帶我去警局正式落戶。戶口本上,戶主姓高。老警察早年離異,中年喪子,剛好今年快退休,又撿到我,恰好我也姓高,他覺得是個緣分。
我不姓高,我騙他的。
我父母雙全,有三個兄長,在那個與世隔絕的小山村,由於我是超生,父母再也交不起罰款,是個黑戶,連上學都沒得上,村長看我可憐讓我去村裡的小學裡跟著識字。
本以為我會一輩子困在那,種地、堆糞肥、割麥……直到有一天,村裡來了幾個衣著體面的外鄉人。
他們鼓動村民把孩子交給他們,以外國人口少錢多現在的話說就是勞動力缺失、薪資高)為說辭,他們會把孩子送去外國學技術,學成後能留在當地工作生活,只要父母即監護人替孩子簽字畫押,他們就當場“預付定金”,按他們的說法是:提前預支一部分薪水給孩子的父母,按人頭計算。到臨行當天,清點確認人數後,再一一“補齊尾款”。唯一缺點是,出了國,三五年無法回家,只能國際電話聯系。
他們將國外的好處講得天花亂墜,還在村裡廣場拉幕布投影,影片裡的中國人說著一口流利的英語,背景是運作的流水線和機器。
此後村裡公告欄上貼滿了中英夾雜的合同、公司介紹、外國地圖、聯系電話等,還貼有和穿西裝的大鬍子紅頭發、金頭發、藍眼睛、綠眼睛外國人的合影。
那時的國際電話10元一分鐘,還是有幾個村民撥打過的,接電員說著一口聽不懂的英語,很正宗,沒人聽得懂,也沒人分辨真偽,畢竟他們連普通話都說得磕磕絆絆。
村中教書老師提醒,這些外鄉人專門找些大字不識的鄉民,把他們偷渡去國外當黑工,人生地不熟、語言不通、資訊障礙,在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裡,工作待遇能有多好?
沒人感謝老師的提醒,反而嫌礙事,甚至會問他:“你有證據嗎?”“他們都錄影證明瞭怎麼會是假的?”“你是不是見不得我家娃出息?”“怕以後沒人聽你教書哇?”
即使半信半疑,孩子多父母也大可自欺欺人,閉眼安慰自己的良心:國外有什麼不好,這輩子能夠出國都是一件天大的喜事,總比種地強。
還能少張要飯的嘴。
以冠冕堂皇的藉口販賣多餘的兒女。
站在家庭邊緣的孩子就這樣被輕易拋棄,懵懵懂懂地坐上通往未知目的地的車輛。
臨行前母親給我一個鼓鼓的小布袋,開啟一看,全是白麵饅頭和蕎麥幹糧。我抬頭望了一眼掛房梁的風幹臘肉,慢吞吞地把那袋子掛上脖子。
我在家排行最小,又是男丁,理應備受寵愛,但很不幸,我誕生在莊稼收成最差的那一年,旱災蝗災也接踵而來,頭不至於餓到吃觀音土,但一家七口在那幾年也沒福氣嘗油水。
加之出生後爹跟人同村人打架瞎了一隻眼、奶奶喂草料時被驢啃掉一截小指、母親在生我後留下後遺症,一幹重活就頭暈氣喘心悸,半瞎子算命,說我命格煞,克親朋。
頂上幾個哥哥,年紀都不大,可是,最會看父母臉色的往往是自己的孩子,在那幾年充斥著貧苦與拮據的家中,受父母影響,對我同樣也是不冷不熱。
我沒有理由被留下。
三輛麵包車擠滿了穿著新衣的小孩,每輛車光後備箱就塞著三四個小孩,有小孩才上車就哭著鬧著回家,被父母勸了回去。
村裡的狗對我很熱情,村長和老師他們也很好,我有點捨不得。
我對村子最後的印象就是村口結滿糯米花的大樹,當視野中的樹變得像糯米花的花串一般大時,車子拐了個彎,眼前的只有一望無盡的黃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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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彎曲,車時不時顛簸一陣,密閉的空間中味道各異,魚幹、雞蛋、大餅、紅棗……我一天沒吃東西了,懷裡的饅頭也硬了,可我完全不餓。
想吐。
咬緊牙關忍到半夜,小孩都睡著了,昏沉之際聽到火機咔擦聲,接著就是聽道駕駛座那邊的人對話:
“今年收成好吶!”
收成?他們不是工廠工作的麼,怎麼說起種地了?
“26個貨,可以換兩輛車。”
26個貨是什麼?車裡就只有我身旁的一小堆雜物,裡面是生活用品。除了這些,還有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