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宮已有月餘。
這一趟龍舟南巡,來回耗時近一年,雖然姬允幾乎將整個朝堂班子都帶走了,但宮中總要留人坐鎮,東宮尚且年幼,便由中宮垂簾,太子太保輔助太子理政。
一去一歲,太子都又往上蹭了一頭。甫一回宮,自然有無數政務等著姬允去交接釐清:每日朝會之後,要接見各部曹的主事,聽他們彙報一整年的政績,即便每日一部曹,姬允簡直都稱得上是宵衣旰食,一輪下來也已是一個月過去。
而這比起上一世,已經算得上是進度可觀,堪稱神速了。
上一世姬允在望郡搞了十裡錦幛,風流傳入王京,太子年幼,已顯荒淫本色,竟直言心嚮往之,太子太保白宴怒而自免其職,自出王宮,此後終生不入王城。
白宴撂了挑子,宮中只剩下皇後和太子主政,太子自不必說,廢人半個。皇後顧蘊乃是顧桓顧大將軍的嫡親妹妹,與其野心勃勃、權傾朝野的兄長不同,顧蘊長居深宮,不問朝政,垂簾聽政都不過是擺個姿勢,偶爾才叱一聲歪歪扭扭好似多動症一樣坐不穩屁股的太子。
這樣兩個人掌政,可以想象上一世姬允回宮,面臨的將是如何一個讓人不敢直視的爛攤子。
這一世姬允作死沒那麼厲害,好歹沒把太子老師氣得擲冠跑路,回到宮中,白宴還領著他那不中用的傻兒子,讓自己聽那滿嘴胡言亂語不知所雲的執政心得。
太子姬蘅,年十一,因他前頭四個兄弟姐妹統統早夭,姬蘅出生的時候,姬允便提了十二分的小心,親上大相寺,求來了空住持開過光的護身符,貼身夾在小姬蘅的小襖中。還特意建了座小寺,供活神仙似的,專門供奉姬蘅的香火,如金似玉地呵護著。總算姬蘅雖是從小病歪歪,好歹一線燭火欲滅不滅,令人膽戰心驚地活到了這麼大。
姬蘅身體不好,倒不妨礙他承繼自己父皇的爛德行,生得是如珠如玉,任誰見了也要嘆一聲仙童子,腦子裡卻實打實地是一團草包。
上輩子姬蘅長久地做著太子,眼看著自家父皇沉迷美色,越老越有風情,距離咽氣遙遙無期,非常地憋氣,一時想不開要去上戰場,姬允想著讓這連真正兵刃都沒見過的小紈絝去見見世面也好,便將人託付給顧桓,帶他去親眼見見何謂殺伐。
那是一場別說顧桓,連姬允都不放在眼裡的小戰役。但就是那場小戰役,顧桓為了護著那個失了腳上一隻鑲了寶鑽的靴子,不肯赤足落地的草包嬌氣小太子,被流箭射死。
重活一世,姬允仍然被姬蘅那種十分熟悉的蠢相氣得嘴角抽搐,幾乎要爆肝。他總算是明白了,怎麼他做太子的時候,愣是沒一個白家人想來當他的老師,想必白氏子弟一個個都極重風度,實在不願一次次被氣得腦門發昏,青筋暴起,風度全無。
但他眼見白宴面容平靜,眉目雋然,風采依舊,且每日對著姬蘅,長發仍然漆黑濃密,發頂美人尖沒有絲毫動搖的跡象,心中不由得十分拜服。
如此種種,這一月來,姬允愣是沒抽出一丁點兒的空閑來,讓他溜出宮去。
忙亂月餘,總算是能夠稍歇口氣,這日下了朝,姬允忙忙地回宮,換了身衣裳,領著李承年出了宮。
坐在車中,姬允聽著那車轆滾滾,碾過細碎的石子兒,車馬離王宮越來越遠,沿街市井之聲逐漸喧鬧起來。
耳膜鼓譟,心髒劇烈地跳動著,想到馬上就能見到那個人,手指尖都止不住地微微發麻。
不過一月不見而已。
姬允握了握自己的手,他為自己心頭那如瘋草生長起來,攥住了自己心髒的思念,而不由得感到了驚惶。
馬車經過專為豪門貴族所居的朱雀大街,穿過玉帶橋,拐進側帽巷。
側帽巷與朱雀大街一橋之隔,不如朱雀街上的府第雍容繁華,卻是以少年風流,含笑側帽著名。王孫公子,文人名士,多愛在此置些鋪面小院,或開書舍畫院,或辦金石博展,時常有盛會,廣發請帖,清談鬥詩,評文論道,是王京最風雅之所在。每逢人事任免季節,中正官員總愛來此逛逛,世家大族也時常地專派人到此來挑選幕僚。
側帽巷之雅名,連姬允也有所耳聞。白宸說白家在京中有産業,姬允原先倒沒料到是在這處。
姬允在巷口便下了車,側帽巷並不長,一眼過去便望到了頭,各戶門臉都很清靜,不過掛上塊匾額,孤築小院,瀚海波濤,松風閣之類,決計叫你看不出這些院落究竟是作什麼使的。
白宸住在側帽巷巷尾,一處極清淨的院落,連匾額也無。
姬允戴了兜帽,輕扣了扣門上拉環。
他這段時日實在太忙,只在剛回宮遣李承年同白宸帶了訊息,之後便也顧不上,今日前來,卻是他按捺許久,強忍不住意氣出行,並不來得及同小郎君知會一聲。
他在院門口等了等,才等來一個神情疏懶,眉目間略有幾分清傲的小廝開了門。
“這位郎君找誰?”
李承年上前笑道:“我家主人找你家郎君,不知你家小郎君可在家否?”
那小廝也是個通透人兒,眼色極好,見姬允連正眼也不瞧他,行止間自有種旁人學也學不來的高貴氣派,便斂下傲色,垂目道:“我家主人出門會友,此時卻不在家。”
姬允不由輕微地皺一皺眉。
白宸從未來過王京,怎麼倒有了朋友需要相會。不過他是白氏子弟,京中嚮往白氏出塵者歷來不少,恐怕白宸一入京,便有人遞了帖子,想要與之結交。
只是今日來得實在不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