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汜一咬舌尖,猛一聚力,再度站起來。
一息,二息,三息……他雙腿不住地發顫,卻未倒。
他緩緩地,決絕地,頭也不回地,一步一步往殿外走去。
以此無聲證明他絕無屈服之可能。他絕不會承認九歲那年的抉擇是錯誤的,也無人能替他承認。要錯也是錯在沒藏好妹妹,叫突厥人發現了,又無能在京中護住她。真要把妹妹交給父皇了,那才真是大錯特錯。
蘇遒訝異地看著他一步又一步艱難行走,忽然覺得自己似乎仍舊小看了這個年輕人。
嘉元帝聽到動靜回頭,滿目複雜。這倔強離去的背影像極了當年的徐妃。
秦汜再也不曾回頭,他越走越快,雙腿血液再度迴圈,漸漸恢複了知覺與氣力。他走至殿門口,開啟門,越過門檻,一把拔了守在殿門外的一士卒的佩劍,隨後頭也不回地融進夜色裡。
殿門半敞著,秦汜前腳剛離去,後腳有士卒來報——
“稟陛下,神武軍忽然進宮,不知怎地與神策軍起了沖突,打……打起來了!”
嘉元帝一怔,旋即目光鎖住正如坐針氈的蘇遒。
蘇遒心下大駭。這正捉著刺客,怎麼忽然就窩裡鬥起來了呢?察覺到嘉元帝意味不明的目光,蘇遒心裡一跳,趕忙問那士卒:“神武軍何人領兵?”
那士卒有些吞吐:“似乎……是太子殿下。”
嘉元帝聞言眉尾輕挑,眸色一沉。
太子這是得了訊息前來救駕?大明宮和他的東宮隔著有些距離,大明宮門都封了,他哪來的訊息?他這可是私自帶兵闖入皇宮,往重了說,罪同謀反。若說著急立功也未免太心急了些,眼下還出了窩裡鬥的亂子!刺客還未抓到,自己人先打起來了,當真是荒唐。更重要的一點是——他哪來的兵符調兵?神武軍憑何聽令於他?
嘉元帝目光重回數月前他親封的神武軍主帥——寧國公蘇遒身上。
蘇遒聽聞是太子領兵,眼眸一縮。經由女兒提醒,他分明已經再三盯緊了手裡的虎符,那虎符也已交還聖人,太子沒有虎符是如何調動偌大一支神武軍的?
察覺到嘉元帝打量他的目光愈發幽深,蘇遒趕緊下座跪伏下去,拱手道:“末將立刻前去調停內亂!”
嘉元帝思及那嚴絲合縫契合的虎符,片刻後頷首。
蘇遒趕忙起身出殿,順手拿了一杆矛,便直往刀光劍影之處去。
嘉元帝猛地想起適才那決絕離開的背影,站立都困難,混戰中傷了怎麼辦?他伸手欲攔住蘇遒,手伸至半空中,最終還是垂下了。
這偌大蓬萊殿中只剩了嘉元帝一人,或者說從始至終都只有他一人。殿門半敞著,刀槍劍鳴之聲遙遙地傳過來,嘉元帝想起他曾寄予厚望的長子,忽然間好似明白了他意欲何為。
什麼皇後遇襲,刺客進宮通通都只是偽裝的前奏罷了。
嘉元帝扯了扯嘴角,忍不住輕咳了兩聲,心裡一片空蕩蕩的荒蕪。
他在這殿裡寂寞難言,卻又不捨離去,而總有人千方百計地擠破頭也要進來,前赴後繼。
秦汜出了蓬萊殿,他腳步頓了頓,凝神靜思嘉元帝會把那突厥人關押在何處,這麼一會兒工夫,總不至於弄出宮去了。
不遠處火光點點,人影幢幢,幹戈聲此起彼伏,撕碎闃靜的夜。秦汜皺了皺眉,這情景不像是在捉拿刺客,反倒像是起了內訌,人似乎多了些,神策軍和羽林軍合起來都沒有這麼多吧。
出了何變故不成?
秦汜正欲提步往火光人影中去,忽見眼前黑影一閃,秦汜心裡一跳,神思還未反應過來,便已提步追了上去,奈何腿腳酸軟無力,追了幾步,那黑影便不見了。
秦汜四下瞧了瞧,認出這是蓬萊殿旁的一小座偏殿,轉頭正欲往蓬萊殿去吩咐神策軍在一片排查,忽然聞到一陣濃重的血腥味。
秦汜蹙眉,側頭往旁側的門縫處嗅了嗅,血腥味確是源自這一間廂房。
他屏息,放輕手腳移步至窗縫處,窗牖半開著,他側頭往裡望,裡頭未點燈,一片漆黑,什麼也瞧不見。他正欲伸手去推窗子,好讓月光灑進去,忽然聽聞屋內有話音響起。
秦汜手一頓,側耳去聽,勉強聽出是突厥語。他眼皮子跳了跳,怪道這皇宮裡有如此重的血腥味。
屋內有兩人在說話,氣息奄奄的想必就是嘉元帝嚴刑拷打的那個突厥使者了,至於另外一個……是適才他跟丟了的刺客嗎?
秦汜眼睛一眯。刺客是突厥人?
秦汜是聽得懂突厥話的,恐怕整個鴻臚寺都無人比他更懂突厥語。屋內話音壓得低,斷斷續續傳進他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