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虞其實不太喜歡她這名字。她憶起前世,單單因著她這名字就起了兩樁禍事。
第一樁是她初初進宮之時。憑著那副即便是佳麗三千的後宮也難尋出其右的好相貌,和身後一整個巍然屹立於京都的寧國公府,她甫一進宮便被封為美人,賜封號“虞”。
她給彼時的皇後趙氏奉茶的時候,在清寧宮外跪了整整五個時辰,從旭日東升到日薄西山,晨昏定省可以一併請了。直到近酉時了,才有侍女出來通報請她進內殿。
她猛地起身,膝蓋上的疼痛蔓延至全身,一個踉蹌摔了手裡端著的茶杯。
青花纏枝蓮的白瓷杯頃刻間碎成齏粉,涼透了的茶水潑濺在她緗色的宮裝上,好不狼狽。
殿內悠悠傳來女子的輕笑:“虞美人莫不是恃寵生嬌了?聖人言你韻似虞姬,不求你為聖人拔劍自刎,可也得安心伺候聖人吧?此般輕浮,何來虞姬之韻?”
言至此,那人語氣倏爾轉冷,濃濃嘲諷之意漫溢:“怕是隻有虞姬之貌吧。”
蘇虞一字不落地把話收進耳中,脊背挺直地跪在碎瓷片旁,一動不動。她知道,再有半步偏差,這頂恃寵生嬌的帽子就扣嚴實了。
那是她前世活得最窩囊的日子,卻在耳濡目染之下學到了很多。欺下媚上,玩弄人心,栽贓嫁禍,算計陷害,殺人滅口。一個不漏。
千般醜惡,萬般罪孽,卻是她安身立命的本錢。
第二樁是她垂簾聽政整頓吏治之時。
含元殿上,那徐肅竟當著淮兒的面言她頗有虞舜之風,唐虞之治不遠矣。
明諂暗諷。當她不知他是在諷她牝雞司晨,亂政禍國?怕是她同那娥皇女英一般淚灑君山斑竹,投江隨嘉元帝去了他才痛快!
彼時她氣急了,冷冽刺人的聲音透過珠簾穿出來:“推位讓國,有虞陶唐。不知徐大人是想讓予效武後之武周王朝而立有虞,還是想讓陛下做那虞舜,禪位於你這大禹?”
那徐肅撲通一聲跪地,對著金鑾座上的秦淮行了個稽首大禮:“臣不敢!”
她冷眼看著,厲色揚聲道:“睜大眼珠子給吾瞧清了,這江山姓秦不姓蘇,更不姓徐!”
墨漬在宣紙上暈開,把“虞”字的最後一捺變得臃腫而滑稽。蘇虞驀地回神抬手。
還來不及把狼毫筆擱下,便聽見——
“你到底怎麼了?”
蘇虞心裡一跳,一轉頭便對上蘇庭充滿探究的眸光。
“……什麼怎麼了?”
蘇庭拿起鎮紙擱在一邊,把蘇虞適才寫的那張宣紙拿起來細看,目光凝在那處敗筆上,緩緩道:“自你前些時候病癒,我就覺得你不太對了。”
他把宣紙一揉扔進了廢紙簍,眸色沉沉地抬眼看向蘇虞,道:“總是走神不說,對衛霄的態度轉變也很奇怪。本以為問題出在衛霄身上,可今兒發現不是。”
蘇虞斂下眼睫,一時無言。
她能說什麼?說她親眼看著至親至愛一個接一個地死去,看著偌大一個蘇家頃刻間走向覆滅,看著始作俑者得意洋洋地在她面前耀武揚威,看著自己忍辱負重虛與委蛇——最後舉起了屠刀大殺四方?
她不是沒懷疑過這一切都是她臆想出來的一場夢,可這夢太真了,她連夢裡宮牆腳下的野花努力伸長脖頸去沐浴陽光的樣子都記得一清二楚。
她該怎麼說?說她悽悽慼慼地活了十八年死了,老天爺讓她又活了一遭?如此荒唐之事連她自己都很難相信,說出來有誰會信?
她該再謹慎些的,不該教人看出了端倪。
蘇庭嘆了口氣,語氣裡滿是無奈和懇求:“你把夭夭還給阿兄好嗎?”
聞言,蘇虞鼻子一酸,差點兒落下淚來。